不过是在自欺罢了,亨利很清楚这点:这个小小的农舍闻起来和周围所有的东西并无区别,充盈着烂肉,腐败物和铜色血污的味道。
莫丽以前是面包师,她一回家,往往就把她父亲的店铺里的气味也带回来;她的发丝里能闻到肉桂的芳香,她的双臂上粘着可可粉,萦绕在她脖间的则是暖人心脾的香草味。她的肌肤柔软,身体丰满,脸上长着健康的雀斑;她又那么的开朗直率,是大家的开心果。她凝脂般的纤手上残留着点点烧灼的痕迹。
这些,这些正是折磨着他的回忆:她温暖柔软的身躯与他偎依,她的一束头发漫不经心地抚弄着他的臂膀。她的笑声在房屋里回荡着,双眸间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他把头抵上她的胸脯,任凭她用手指轻卷他的头发。
他缓慢而有序地在屋里踱步,他的手指抬起,拂过一条破碎的窗帘,又放了下来,去触摸地上泼洒的面粉痕迹。
这不可能。到处都是强盗,天灾以及那些染疫和发狂的家畜留下的痕迹,根本不可能弄清当时发生了什么。幸存,死去,还是沦为亡灵……他也许永远不知道她究竟遭受了怎样的命运。
随后一瞬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厨房餐桌下面闪过一点光亮。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握住扣链,把它提了起来:这是一个银质小盒.他伸手打开盒扣,瞥见了里面所装之物的轮廓……但就在触及的一刹那,他发出一阵惊愤交加的嘶声,把头别向别处。
然后,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亨利•沃克终于哭了。
他单膝跪下,额头靠在桌子边缘,像孩童般嚎啕大哭,尽管他灰暗可怖的双眼已滴不出一滴眼泪。他曾把这盒子当作婚姻礼物,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结婚日期…以及圣光的标志。
她离去了…而他则被诅咒。
突然,雷斯林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某个早晨醒来后,你就不会再在乎任何事物了。
亨利想象着寒冬早晨自己裹在温暖的毛毯里,他想象着她长着雀斑的脸和柔软的身体。他想象着肉桂,可可,还有香草。
他把链子系在一起,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盒子紧贴着他的心脏,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令他打了个趔趄,他扶在桌上以免摔倒。他胸口的皮肤起了泡,蒸汽与恶臭交杂。腐烂,油垢的毛发燃烧起来,散发着臭气,但旋即被一股几乎称得上是怡人的烤肉香味所掩盖。
真有效。
“生前职业?”
这个登记员已经不耐烦了,但亨利却吓了一跳。希尔瓦娜斯的敕令非常明确,一些东西不允许进入被遗忘者的领土。这份长长的名单囊括了方方面面,从植物,宠物到各种私人物品。
而且,最重要的是,除了牧师以外的任何人不得携带和圣光有关的物品。
亨利从一具教士的尸体上偷得长袍,他在石头上摩擦它,抹上泥土。他的法杖其实只是个普通的长棍子。但他希望其他人不会太仔细地检查这些。
“牧师,”亨利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自信。
登记员扬起了一边的眉毛;亨利可不是第一个为了保留家庭财产而在他面前说谎的人。“真的?我看你倒有点像个农家小子。”
他的身后泛起一声冷笑。“他不仅看起来像个农家小子,而且布道也是狗屁不通,但……他的确是我们的牧师。”
亨利转过头去看救星的脸。
是他哥哥诺亚的妻子,珍妮。尽管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让他震惊,但他的心还是高兴地一颤。
“谢谢,我的孩子,”亨利说。
登记员轻蔑地摇了摇笔。“通过。”
“她和——?”
他把珍妮拉到角落,他的内心满怀着希望与恐惧,珍妮的胳膊被他捏得太紧了些,但他现在根本没法在乎这么多了……
珍妮瞪了瞪眼。“噢,我很好,亨利。你能问候我真是太谢谢了,顺带一提……不必谢我帮你圆场了。”
他抑制着抓住她使劲摇晃的冲动,强迫自己的音调保持正常。“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该死的。她和你在一起吗?”
“据我所知,你的宝贝小甜心还活着。”
“据你所知?你就知道这点?”
现在,珍妮微笑了起来……一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笑容。
“事实上,亨利,我知道的还真不少。我甚至知道她在哪儿呢。”珍妮的微笑变成了可怕的咧嘴大笑。“我看见了她……还有她的新老公。”
亨利向后退了一步,几乎跌倒。珍妮的腔调变得轻柔,甜蜜了起来。“我想我们早应该预料到的。她和诺亚总是在一起。我们不能真的去责怪他们,对吧?毕竟,誓言止于死亡。”
亨利不住地摇头。“不,不,这不可能。我相信你看到他们在一起。但那……那不能说明什么,他们是家人,当然会在一起呆着……”
“我可从没用她那种方式亲过我的任何家人,”珍妮咯咯地笑着。
亨利在颤抖。他感觉自己正在不停变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万幸的,他也许会消失不见。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死吗,亨利?”珍妮身体前倾,她的骨头手指戳进了他的胸口。“我本可以活下来的。”
亨利再一次摇头,又向后退了一步。
“安多哈尔的谷物,”珍妮直视着他的脸,唾沫星子横飞。“是安多哈尔的谷物感染了我,亨利,我们当时可是靠着种麦为生!他是个懒鬼,成天只会对我花言巧语……明天再去耕地,明天再去栽种。我们的橱柜空空如也,连老鼠都不得不搬走了。我迫于生计只有卖掉奶牛,然后用钱买来了自己的死亡!”
“看着我。”珍妮残破的手指仿佛蜘蛛,在她自己的脸上爬行。“诺亚就像是亲手拿枪崩了我一般害死了我,可他的报应呢?只不过是点小小的咳嗽,和用他那双杀人犯的手搂着你可爱,丰满的娇妻。”
在亨利脑海中浮现的场景令他心如刀绞,他重重地瘫在长凳上。
“别以为我从没注意到你,亨利。”珍妮的声音现在几乎称得上是温柔了。“你跟石头一样憨厚,而诺亚发现了这一点,更利用这一点。你帮了他多少次了?你替他做工,借给他钱。我们的农场至少一半的所有权是你的,但你却被他说动,心甘情愿地交给了**骗了你,现在,又骗了你的莫丽。”
亨利止不住地不停摇头,就像是在试着把自己的想法逐出头脑。
珍妮双手抱胸。“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亨利。我会告诉你莫丽现在在哪。”
他机警地抬起了头。“作为回报……?”
“我要诺亚去死。”
亨利又一次摇起了头。“不,我做不到,我不在乎他做过什么,我不能杀死我的亲哥哥……”
“喔,你可真是新鲜。”珍妮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