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再次响起锣声。十仔努力在摇晃的桥板上站直身子,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其他候选者一样仪表堂堂。但他失败了。
头顶的树上,赤红的花朵在白雪中热烈绽放,宛如一树烈火。当然,在树下这群年轻的候选者中,他是最小的一个。就连那个丑小子——来自滨岸村,比他大三岁的丑鬼小吴——也比他高出一个头,还穿着胸甲,像个真正的战士。十仔抬头看看小吴,后者瞪了他一眼。没有一个候选者愿意跟像十仔这样脏兮兮的小鬼竞争,仿佛他的存在就是对试炼的亵渎一般。
十仔闷闷不乐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能赶到这里本身对他已经是一个试炼,他很怀疑这群魁梧的富家子弟能否撑过他所经历的旅程:攀登百阶小径,躲过远古小径里饥饿的蜥蜴人,并最终爬过昆莱山险恶的峭壁和山坡。每一阵大风都有可能将从你狭窄的小路上吹下去,重重摔到几里外的石头堆上。就这,你还得先保证自己没有冻死。
斗篷在狂风中鼓荡,十仔只能将它紧紧地裹在肩上。在四风谷,冷天也就是下点小雨,最多再刮点小风,让你没法待在户外。可在这里,寒冷是致命的。十仔试着听从砮荣大师的建议,用他的破毯子和偷来的一点点钱买了一件旅行者的斗篷。这件短的可怜又缀满补丁的斗篷救了他一命,为他遮风挡雨,提供温暖,甚至能在体格巨大的雪人经过时,帮他在群山的阴影下隐蔽身形。他的宽边帽散发着烂水果的气味,是十仔被赶出半山市集前,登恩登恩送的礼物——以感谢他不将自己房间(或者那个毛发娃娃)的情形说给别人听。它可以不让雨水和雪花落到他肩头,还能在找食物时充当碟子,而且——按照大块头陈的说法——让十仔看起来活像一朵干瘪的蘑菇。
大块头陈是来自边贸小镇酒坛集的候选者。他是一个富有的炼金师之子,像孔雀一样虚荣,体格抵得上十个十仔。他抵达时,还带着一大票土地精随从,结果全被挡在了禅院的高墙外。十仔还记得自己爬上山顶时看到的那个搭满丝绸帐篷的小营地。吱吱作响的烤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令他口水直流。
只要能再多一点力气,少一点冻疮,我肯定会帮这个营地消化掉一点多余的食物。陈显然不需要它们。
一阵寂静降临到候选者中间,十仔转过身,看到大师们已经到来了。他们站在桥的另一头,那里是冥想碑林的边缘,旁边就是冰封的湖水。三位大师如雕像般沉默地打量着这群满怀期待的新人。围绕着禅院的薄雾反射着清晨的阳光,他看不清砮荣大师是否也在其间。十仔希望他看到自己已经来了,并绕过他的性命。他在三月期限的最后一天才赶到。当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挥舞着戒指蹒跚迈进影踪派的大门时,那个沉默的守门人点了点头。
头顶又传来鹰唳声,十仔抬头看去,眯起了双眼。
“快开始啊,”丑鬼小吴低声嘟囔着,“这些花已经红得不能再红啦。”十仔把小吴的抱怨当做紧张的表现。所有的候选者都表现出焦躁的迹象:挪动双脚,绞紧双爪,还有人咬嘴唇。就连大块头陈也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粗壮胳膊上的金手镯,这件浮夸的首饰尺寸惊人,足够给一般体格的熊猫人当项链戴。
真是一件漂亮的首饰。
其中一名大师走了过来。十仔皱起眉头,那不是砮荣大师,而是一个面目阴沉的女熊猫人,灰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到耳后。影踪派大师举起一只爪子。她严厉的声音如同激荡的冰水。
“新人们,欢迎你们来参加炎花试炼。你们远道而来,每一个都是我们的特使精挑细选出来的希望之星。千百年来皆是如此,从无例外。”
“我是秘典宗的大师雅丽亚•圣言者,我宗负责保管派内代代传承的智慧、知识和神圣传统。我很荣幸能站在这里欢迎大家,并赞赏大家按时赶到的勇气。炎花试炼分成三个部分:毅力的试炼、力量的试炼和灵魂的试炼。每一个试炼都可能带来死亡,尤其是对那些不配站在影踪派大旗之下的人来说。”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原本的大风突然变成一阵凛冽的狂风,从周围的山峰呼啸而下,像掠食的猛虎扑向禅院。血红色的花瓣在空中旋转飞舞,如同下了一场血雨。桥面开始摇晃,十仔紧抓住两边的铁锁栏杆。丑鬼小吴看着他恐慌的模样窃笑起来。而此时,圣言者大师的话还没有说完。
“这将你们最后一次转身离去的机会。如果有人对试炼心存疑虑,那就请你走下接引之桥,返回家乡。这并不可耻,但你们此生将永远不可能再列入影踪派的门墙。
人群安静了片刻,然后便有人清喉咙的声音。有人低声下气地请求原谅,然后便有一个——也可能是两个熊猫人蹒跚着走下铁索桥。他们是来自南部岛屿的高大樵夫和一个来自石犁村,看起来很好学的女孩。他们耷拉着脑袋离开了。十仔很想跟上他们。
不。不,我可不想那样。
这念头如同一团小小的火苗,在心底里无法遏制的越烧越旺。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冒着刺骨的寒风,在一座半封冻的湖上晃来晃去有这么开心吗?
呃,是不怎么开心。可……至少它给了我一个有所作为的机会。一个转变身份的机会。一个人确实改变不了世道,可我也不会躲开幸运的东风。
冷风将他的斗篷吹得猎猎作响,十仔哆嗦起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的确如此。
直到那两个熊猫人被送出庭院,圣言者大师才继续说道。
“现在,炎花试炼正式开始。新人们,你们中间有着未来的影踪派战士。至少,我们希望如此。多年来,我们的人数一直在减少,而我们的敌人却日益猖獗。白虎寺降下了可怕的神谕,贤者们预言危险即将登上我们的海岸。”
“无论如何,我们可不是由一群毫无准备的乡巴佬组成的乌合之众。我们是影踪派。我们的人数也曾经少于敌人,可每一个影踪派战士都抵得上一打普通士兵。我们打败过螳螂妖。我们驱逐过野牛人。我们围困过煞魔。过去如此,明日亦然。”
圣言者大师指向湖另一边的影踪禅院。两名戴着白围巾的影踪派弟子正放下一座虎形的火炉。
“炽炎之虎将考验你们的毅力。在它腹内的木炭下,埋着六枚铸有影踪派标记的银币。你们必须将自己的爪子伸进虎口,取出白热的银币,并将它带到碑林交给我。”
剩下的十名候选者紧张地面面相觑。来自卡桑琅的那个苗条少女向桥下走去,想要占得先机。几秒之后,她就被数条手臂同时拉住,好几个人越过她,争先恐后地向岸上跑去。铁索桥剧烈地摇晃,十仔抓紧了铁链。
这是要用赛跑来表现毅力吗?她还有话没告诉我们。
圣言者大师转身离开,另两位大师也向碑林走去。突然,她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
“一共只有六枚银币,你们却有十个人。所以我建议你们游快点。”
游?
哗啦一声,拉起半边桥身的铁链突然松脱,候选者们都摔到了湖里,在冰面上砸出参差不齐的大洞。他们拍打着湖水浮上来,大喊大叫,有人尖叫着他不会游泳。可怕的混乱持续了几秒钟,有人惊慌地抓住身边的人,后者则报以粗暴的殴打和咒骂,以免自己被一同拖入严寒的深渊。那些穿着华贵铠甲的人都没有浮出水面。脑筋转得快的人赶忙脱掉身上沉重的装备,飞快地向湖岸边游去。他们明白,在冰水里多待一刻就意味着死亡。
十仔抓着剩下的桥索在他们头顶晃荡。因为抓得够紧,他没有像其他新人那样掉下去。现在,他已经被抛在了后面。他努力跨坐在铁链上,考虑着是否能够爬到桥桩上然后绕着湖岸直接跑到火炉那里。
他们肯定不会让我那样轻松过关的。
他的担忧很快就成真了。又一名戴白围巾的弟子走到第二个桥桩处开始解锁链。显然到湖里泡个澡是加入影踪派的先决条件,可他明白,即使冰冷的湖水杀不了他,到时吹入破旧的湿斗篷的寒风也会要了他的命。他没有其他新人那么健壮的体格和充足的资源。他绝不能下水。
双手交替着,他向着铁锁垂下的最低处爬去,弯下身子,落到悬在铁锁下的木板上。这座桥的一头可以断开,等试炼结束后,又可以很方便地重新拉上。聪明的设计,十仔心想,至少他们不用过每七季就造一座新桥。
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这一次的第七季恰巧处于隆冬时节,所以湖面上大部分地方的冰层都很厚。也许足够支撑一个小鬼的重量。那名弟子马上就要断开锁链了,十仔感觉手里的锁链正在变得松弛。他看准了不远处的一块浮冰,并开始踢腿,前后摇晃着桥索,积聚足够的势能以便——
第二条锁链断开了,十仔在荡到最高处时开放了手。他舒展双臂在空中滑翔,然后双脚落在冰面上,发出响亮而干燥的——巨响。他在那里静立了片刻,竖起耳朵寻找冰块碎裂的细小声响。他只听到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