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攀上树梢,战斗也逐渐进入尾声。
亡灵对于人类,有独特的优势所在,例如忽略疼痛,心无恐惧。过程虽然激烈动魄,但取得先手的一方,终究有不可取代的优势。而种族特有的残暴,也将先手的战果一路巩固。
亡灵小队的诸位战士,终于在半个小时后,聚集在废弃塔楼旁,进入修整状态。
大部分的血色十字军被杀死,少部分突出重围,向着东方仓皇逃窜——这对于新旧交杂的队伍,已是是少见的好成绩。
亡灵和任何活着的生物一样,具备对食物的需求。
他们吃鲜活的肉体,就好比人类补充热量。于是,战斗小队的实质领导者,在清点了十字军的残骸后,才开始允许部下进食。
队长迈拉默,一身皮质与金属的铠甲,屹立于腥红的月光之下,显得沉稳而矫健。
作为在小镇中突袭的熟手,他在战役中担任实质的核心,威望仅次于首席执行管和其幕僚,是个依靠实力赢得声望的人物。相比他的冷静与敏锐,凶猛如福斯特,只是一帖恰到好处的烈药。可提升战力,却也无法根治顽疾。
“奇怪,竟少了几人。”
迈拉默从卡丽亚旁走过,轻轻低语。
他巡视着地上的战利品,满脸疑虑,毫无得意之色。接着巡视的加强,他那干涩入骨的脸庞下,也有一种莫名的东西逐步凝结。
他细腻地向属下询问每个对手倒下的位置,亲自巡视周围的草丛。终于,他的表情愈来愈严肃,眼神明暗不定,犹如明灭的火焰。
对手不是普通的十字军,而是被称作“银面之虎德瓦特”的神秘男子。
迈拉默回忆以往的战绩,不胜唏嘘——只要德瓦特驻守的岗哨,均无一例被攻陷的先例。而相对我方损失,只要是作为德瓦特对手出征的小队,则多以全军覆没收场。
他是他手下难得逃脱的几个幸存者之一,这老对手心思细密,手法多样,令人防不胜防。对他,迈拉默不由心生敬畏,却又杀意沸腾。
危险的德瓦特不在尸体中,不是一个好兆头呢——盘算类推,作为离小镇最近的岗哨,又是传闻中的人物驻守。这参差不齐的亡灵小队得手,是否显得太过容易?
“是我的杞人忧天?还是……”
迈拉默喃喃道,这并非没有自信。
忽然,他高声命令道,“小队四下散开!”
尚沉浸于方才胜利之中的队员,一时缓不过脑,只怔怔瞪大枯萎的眼珠,望着那脸色恐怖的队长。唯有几个熟手嗅到了危机,顿时起身,手握刀柄。
“不要呆在塔楼旁!”
是的,破绽在这里!
方才攻入岗哨一刻,没有人从塔楼内杀出重围——德瓦特根本没有在驻守塔内,否则以他的洞察力,即便取得先手优势,我方新旧混杂的队伍,至多只是半数胜算。
取得胜利不易,除非,是他有意要我们“胜利”——这不是没有驻守官的岗哨,而是驻守官打一开始就站在隐蔽位置,以备随时撤离。
而他撤离的意图是……
亡灵的脚趾骨,奔跑之时戳破了裸露的泥地,露出闪闪发光的红色物质……那一轮不祥的残月愈爬愈高,月色也逐渐分明起来,让人将事实一点一点地看清——这残破的石头塔楼间,残破的石缝间,竟也都是些红色闪光的东西。
血色炸药?!!
塔楼后方地墓地,背靠高山十分陡峭,卡丽亚却灵敏地分辨出脚步声,是人,很多人!相比塔楼中的新手林立,山上的人群更为训练有序,似乎蛰伏已久
亡灵小队一齐抬头,残月之光在山顶光线之下,逐渐黯淡下去。
二十个身着血色制服的十字军一齐侵入眼帘,他们一字排开,人手一把巨大弓箭,箭首均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二十支箭,二十个人,齐齐蓄势待发。
人人脸上都是修罗的笑。
“从地狱来的,就滚回地狱去!”
从齿缝中出来的声音,兴奋而暴戾。张弓的二十人旁,站着面带银色面罩,身着血色之衣的高大男子,手握巨型的刀剑。
银面之虎德瓦特——他的出现激励了十字军,也将亡灵士气减弱不少。
“烧死他们!”
压抑已久的号令,蛰伏已久的突袭。二十支箭,在威慑之下仿佛变成了二百支,雷鸣暴雨般轰然落下来……
炸药瞬间被引爆。
伴随震破耳膜的巨响,废弃的塔楼被炸的粉碎,迸发的碎石扑向亡灵,这是极危险的武器之一。伴随击中的声音,较为迟钝的亡灵倒下了,落地之时已身首异处,支离破碎。较为强大的战士四下撤离,却都发现四周都是火海,火焰连同四周的草丛一并燃烧起来。
炸药的广度,早在可逃离的范围之外,策划得天衣无缝。
亡灵尸体被烧得噼啪作响,连同地上十字军尸体,一并烧成焦炭。尚活着的亡灵,在火焰较弱的地方,圈成了一圈。将队长迈拉默和队友守护在中央,卡丽亚被迈拉默拉在身旁。
她望着地上化作焦炭的尸体,分不清是敌是友,忽然心中一阵凄凉。
已死的十数位血色军,无疑都是新手没错。对所谓的指挥官德瓦特而言,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是吸引亡灵小队的弃子,策略得被启用,又策略得被抛弃。
世界竟已成了这个样子?
卡丽亚觉得无法为曾为人类为荣。
也许,面对亡灵这样的行尸,只有化作同类才能取胜。而这些血色的十字军人们,也都不过是的具具行尸,胸腔中跳跃的,是狂热却枯萎的心。
温度在降低,火焰亦在逐步熄灭。再过强的燃料和炸药,也有它耗尽的时间。
只是亡灵小队那显著的弱势,无法获得任何缓解。
二十个弓箭手丢弃长弓,拔出了腰间的刀剑,训练有素跃下高山,却在稳健落地后,在火海边缘呈圆形排开,止步不前。
余生的亡灵若能火中脱险,他们将给他最后一击。
无法脱离,无法幸存,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那墓地后的高山,原弓箭手站立的位置,此时已更换为一些新的强力魔法师。他们身着一致血色长袍,手执法杖,念念有词之间,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
局势,如雪上加霜。 迈拉默用手臂格住一枚火球,烧得吱吱作响,迸发开的火星散落四周。落在他的脚上,也落在卡丽亚身上。
身边又一个亡灵倒下,是不久前的新兵,只早了卡丽亚两天。
“不能坐以待毙!”
迈拉默的干枯的脸上,急躁越来越明显。
卡丽亚看得出,在那份冷静沉稳之下,其实隐藏着更为滚烫的自尊,好比猛兽情愿撞死于铁笼上,也不愿为看客嬉戏的心。
他拔出腰间配剑,势作进攻,迟疑片刻,又解下盾牌丢给卡丽亚。
他语气顽固地命令道,“不要拒绝,这是我今天最后一条命令!今天不能保证你们全部活着,但至少也要活久一些,这是我的义务和对你们的承诺。在我和对手动手的一瞬间,你带着他们,顶着盾牌向后方逃走。”
说完,不等卡丽亚发话,他已独自用刀剑斩开火墙,向着守备军人冲去。他试图用生命,换取剩余他人的生机,这是队长的责任,也是亡灵的尊严。
为这份不知是鲁莽、还是悲壮的气势所震撼,守备的十字军摆出架势,上方法师们的施法则更为频繁,空中火雨密集坠落,犹如硕大雹子。
迈拉默用手肘格挡,脚下依然迅速向前。
卡丽亚手握金属盾牌,迎接电闪雷鸣的火雨。手中温度越来越烫,脚底却越来越凉——她感到了恐惧和极度的悲伤。
迈拉默犹如传说中的勇士,勇往直前。
天空落雨频频,一枚又一枚落于他身上,猛烈的攻势,会让他最终一战之前已身首异处。他身后为火焰包裹的亡灵们,却是手足无措。他们无法帮助,却也无法劝止,厉害如迈拉默都将遭遇不幸,厄运也正在步步逼近他们。
这真是一场被错估的战斗。
一枚硕大火球,再度轰然落下,如果躲闪不及,这将是致命的一击。只是它却在落到迈拉默头顶之前,突然熄灭了……
在场所有人瞬间惊呆了,有经验的人去仔细分辨,却发现那并非落到目标前的熄灭,而是在击中了什么东西后,才被迫熄灭的。
此时,迈拉默动作也忽然僵直,下一个瞬间,他竟以一个前倾姿势停滞住,整个身躯以奔跑的姿势,静止在了半空。
他的整个身躯,逐渐被一种银白的透明物质包裹。
卡丽亚也感觉恍然,脚下的冰凉亦在这个瞬间变得刺骨,这种银白的物质,也正以惊人的速度,由脚底迅速向着自己的身体蔓延。
蔓延一分,火焰的滚烫便减少一分。
观望自己的同伴,也与自己如出一辙,或多或少,都逐渐被这的奇怪物质包围。
天空坠落的火雨逐渐稀疏了,好像什么东西在与之抗衡,金色坠落物间,也开始夹杂着另一种银色物质,飘零的姿态优雅而缓慢,妙不可言。
一片物质飘落到卡丽亚脸上,渐渐的,化作了冰凉的水。
高山上的那些十字军法师,忽然脸色惨白起来,地上的十字军卫兵,表情竟也突发害怕紧张——这不是高山法师的作为,使用属性相抵的法术,是初级生都不会犯的错误。
难道是,亡灵的援军?
亡灵们的心中亦是大惑不解,他们没有援兵的计划。否则,迈拉默不会选择玉石俱焚的办法,这不是他的理智和个性。
那么是谁?
火焰随着冰霜降临,熄灭得更为迅速。亡灵们身上的冰霜保护,也在火焰的温度之下,逐渐消失不见。大家恢复了行动,迈拉默亦停止进攻……
全身而退,不再没有希望。
“法师准备,拦住他们!”
银面之虎的德瓦特,跃下了高山的指挥点,他再度果断下令,策略却不失霸气地掌握战局。经验丰富如他,懂得在任何一个时候,将胜利的关键掌握于手。
法师们整齐地应声,再度收拾疑虑,集中精神念咒——居高临下如他们,如果二次火球术法试试成功,局势将再度被他们掌握。再多的援兵,也能照单全收。
第一个火球落下了,宛如方才的战斗。
“啊!”
然而,伴随一声惨叫,一个血色法师竟也从山上落下了。因坠落的高度太高,他双脚触地,便摔得血肉模糊。
血色十字卫兵一齐发出惊呼,继而,竟发生了更为恐惧的事情。
山上训练有素的法师,均在一个时刻停滞了念咒,宛如被什么附身一般,竟然一齐哭喊起来,并控制不住地极速向前跑动。
他们的正前方,是那毫无生机的坡崖。
十数个法师,发疯似的一齐从山上跃下,双脚触地,全身都发出了骨头断裂的响声。有人口吐鲜血、即刻身亡,有人虽尚存着一口气,但却依旧发疯一般,用着尚能挪动的双手,以指甲抓地,发疯似的向前爬着。几秒后,也随之气绝而亡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是马蹄声,还有马嘶。
卡丽亚从风中听到声音,仿佛起点正是不远,那马蹄铿锵,靠近也极为迅速……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腾空而起,只是轻轻一跃,就站到十字军与亡灵小队之间。
这是一匹罕见的棕色地狱战马,四蹄燃烧,身上战盔亦散发着炫目之光,连鼻中都满是火焰色的气息。
与坐骑的暴戾相反,骑主是一个身着暗红长袍,脸覆面纱的风情女性。她睁着鬼火般的双眸,告诫了他人,亡灵特有的的种族象征。
她就是执行官的幕僚之一,安妮!
只见她面纱下的嘴唇,微微一启……瞬间,四周数十位血色军,也和方才死亡的法师一般,宛如被恶鬼附身,哭喊着四处跑动起来。
跑动的血色卫兵,有几个冲入了塔楼旁的树林。
黑暗中飞出了一些银色的光芒,极为迅速的,好像几把银色剑刃已贯穿了他们的身躯。他们因惯性向前摔倒,从此长眠不起。
一个飘渺的身影,在树林中闪烁不定。
迈拉默回到小队中,他的眼神正逐渐有力,伤口也逐渐愈合。
不只是他,仿佛所有受伤的亡灵,都同时感受到一种温柔如母亲的低语。那低语所到之处,心灵便静谧了几分,伤痛逐渐减弱,力量也在迅速回复。
嗖,森林中再度射出了银色剑刃,此刻的目标却是德瓦特。他却毫不躲闪,抽出佩剑,老辣得斩向那银色光芒,一声脆响,剑上覆上了一层霜气。
德瓦特是个难缠的对手,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涌起那想法。
他脸带着面具,看不到表情,从语气却依然能分辨出他鲜有的感情。只听他语带不屑的冷笑起来,“执行官伊森的幕僚都来了吗?今天真是荣幸呢。眼下他的幕僚也只剩4个了吧,去年也正是在这里,我取下了你们中一位的人头。今年,打算来让我一次清理吗?”
四处跑动的血色十字卫兵,此刻已回复平静。他们聚集于德瓦特的四周,誓死保卫指挥官的安全,也从他身上获得了信心。
森林中闪烁的人影,一个瞬间,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这是一个半边头发的老年亡灵,衣着褴褛,表情呵呵作乐,仿佛不停有好笑事情发生一般。卡丽亚记起来,这是在会议室中见到的——执行官以外的4人之一,除了安妮和莉娜,她并不知剩下2人的名字。
“哟,法师老霍肯,近来可好啊?”
德瓦特打着招呼,仿佛早是旧友的模样,“今年已死了的亡灵之中,有几个是你的弟子呢?”
霍肯依旧呵呵笑着,神情却阴郁下来,脚旁的草地聚起霜气,渐渐扩散。
“还有安妮小姐,你实在一年比一年明艳动人,不知你明年又会是怎样的模样?还是,你根本没有明年可言?”
挑衅十足的语气,让莉娜收敛了风情。
她跃下火焰战马,相伴的恶魔换成了执鞭的绝色,左手也不知何时执起了一把翠色的弯刃匕首,低落着不明液体。
“最后是莉娜,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不是亡灵多好?”
离塔楼最近的树后,黑衣莉娜缓缓走出,她气质雍容,眼神却是难以言语的悲伤。她手执一盏五色琉璃灯,烛火跳跃却温暖,仿佛夜间引导游魂的引路者。
“也许我们该谈谈。”莉娜低声说道,虽然身为亡灵,她的身上却总有一种和他人不同的、浑然天成的悲悯之气。
“没有什么好谈,你们亡灵想要活下去,而我们正是为了杀死你们而活。”
德瓦特笑声虽然森冷,但那份骄傲之下,也开始夹杂着难耐的复杂,“这样的世界,我们根本无法并存……所以,还是放弃那份天真的好。”
他的态度虽然强硬,但却没有继续进攻的意思。
作为一个著名的指挥官,骄傲和自信都是他的盔甲,他心中其实既不自大,也不无知。三个幕僚的同时出现,让今天战局的结果,早已了然于心。
“杀了他们!”
然而幸存的十字军中,却也终有人按捺不住、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只听那人低吼了一声,瞬间,血色全员发动了进攻! 幕僚安妮默念咒语,她身边的黑衣绝色,如风一般轻盈地跑动。
她穿梭与迎面而来的卫兵之间,瞬间,几人怔怔地站立原地,表情似笑非笑——眼神凝聚浓烈的恐惧,和天性的欲望。
看准迷惑时机,绝色手中鞭子,宛如灵蛇,刹那穿透了一人左胸。顿时,鲜血溅了她一身,她发出了一声甜美而慵懒的笑。
将沾满鲜血的手指放在嘴边,绝色恶魔轻舔一下,第二次攻击再度发动。
在触及第二人之前,一把钢剑却也极速斩落下来。
沙,娇媚的手臂瞬间斩落在地,化作一律黑烟。绝色恶魔惹人心痛地呻吟一声,也即刻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了空气中。
怔住的卫兵,恢复了原样,再度执剑向敌。
德瓦特收起钢剑,站到了部下的身前,大有为首迎敌的姿态。卡丽亚站在幕僚后,对方才那个牺牲部下来作诱饵的守备长,和眼前势作保护部下的守备长,不能确信为一人。
安妮冷冷一笑,不动声色地招出新随从——苍色执斧的巨型恶魔,传说中罕见的恶魔卫士。
在场无论是亡灵,还是血色士兵,皆是哗然。
没有人不知道它的厉害。
德瓦特摆出迎战的姿势,恶魔卫士却已冲锋向前,不以巨斧攻击,只以巨大的蛮力将其撞飞。伴随一声巨大撞击,德瓦特已被腾空顶出几米,重重摔在后方塔楼废墟之中,脆弱不堪的碎石落下,积雪般将他掩埋了起来。
银面之虎,从碎石中伸出了一只手,颤抖着,然后,缓缓松弛、滑落。
亡灵们高呼了一声,战局再度势如破竹。
霍肯的冰霜之术,比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能自由好控飞翔的冰霜剑刃,瞬间发动,宛如万箭齐射。他心存着巨大恨意与悲恸——被方才德瓦特一语道破,早期失利之时,化作灰烬的亡灵,多数都是他的学生。
亡灵是不会有子嗣的,霍肯却继承了为人时的慈爱之心。诸位幕僚之中,就属他最乐意教授学生。虽态度严厉,爱护之心却也显而易见,宛如父亲爱护孩子。
他要连前几次的仇,一并报回来。
反观血色军的诸位,失去了主心骨的队伍,剩下的不是丧失胆色却不得不迎战的懦夫,便是空有狂热恨意,却无策略和心机的莽夫。
被激起了杀意的亡灵们,扑向了陷入混乱的敌群。这是疯狂的羚羊,与饥饿之狼间的战斗,双方均已没有退路。
安妮收起了恶魔,翻身上了火焰战马。
她带着满足的笑意,窥视着眼前的战势。老霍肯也在新的一轮冰箭之下,瞬移回到莉娜身边。三人的工作已经结束,该是回去报告的时候。莉娜抚着她的战马,时喜时忧。那马儿虽已化作骷髅,却人十分温顺地,以脸颊摸索她的手掌。
“今天杀的有点多呢,霍肯。”莉娜翻身上马。
“是的,但也请你理解,嬷嬷。”
霍肯的鬼火之眼,依然凝视着这一边倒的战势。
“是的,我理解。”
三位幕僚均陷入沉默。
远处杀声冲天。
“我看银面之虎,没那么容易死。”
安妮骑在马背上,望着不远废墟中露出的那只手,调笑道,“不知道等下我们的队伍中,有谁能取到他的首级呢?这可是大嘉奖啊。”
“我不喜欢这种嘉奖。”
莉娜冷冷地回答。
安妮讨了没趣,也径自别过了头去。
血色军的十数人,在二十来分钟内,被清理了一个不剩。就好比再过疯狂的羚羊,却也终究只是羚羊,这是攻之不破的天命。
亡灵只付出了很少的伤亡代价,在诸大幕僚的眼前,他们仿佛更有意要表现。
在短暂的体力补充之后,终于有人想到了这场战斗的最大奖赏——银面之虎的人头,这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有人迫不及待地向废墟走去,几人尾随其后,方才战斗的兴奋尚在。
而那只手,依然那般耷拉地软在地上。
亡灵们拿剑挑开石头,渐渐露出了手臂、肩膀……最后,是头。他们迫不及待,若不是幕僚们尚在旁边,也许其中的一些队员们,会为争夺这眼看到手的嘉奖而殴斗起来。
德瓦特的头松松地耷拉,固定面具的头盔碎裂开来,露出一头半棕半银的乱发,竟也是个上了年纪的勇士呢。
银色面具依然挂在脸上,让人分不清死活。
亡灵们没有取下面具的冲动,一半因为自然的胆怯,一般也是由于“银面之虎的头颅,至少也应该带着银色面具”这样奇怪的理由。
势取得奖励的亡灵们,经过一番讨论,也决定让一位实力较强的人上前取下头颅——奖励无论归属何人,也总该先行拿下,以免夜长梦多。
伴随一声低吼,巨大的双手剑极速斩落……
蓬,剑刃斩在了石头上,德瓦特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一阵庞大的废墟石灰也瞬间扬起,散落周围亡灵的身上脸上,一时分辨不清眼前。银面之虎所在的位置,只留下空空石堆。
“啊!!!”
低哑的惨叫声,负责斩杀德瓦特的亡灵,已连抓握剑柄的双臂,连同半个脑袋被削去。翠色亡灵腐液、枯萎暗色鲜血,如诡异花火迸发。
被同伴惨状惊道的亡灵,如惊什么散开。
废墟石灰渐散,德瓦特亦落在小队不远。
他明显受了重伤,以沾染亡灵腐液的钢剑支地平衡,不住咳嗽,银色面具下方滴落鲜红的血,宛如气势已尽的兽王。
他微微侧头,看着一地血色军尸体,竟然低泣了一声。
果然,他不是谋略地隐藏废墟中,以部下被杀来为自己争取回复的机会,而是方才亡灵们的讨论和挑动石头,惊醒了尚在昏迷中的他。
醒来时,生死与共的部下,却已经尽数躺在了血泊之中。他心痛万分,心绪变幻让他再度重重咳嗽,面具下滴落的鲜血越来越多。
缓回了精神的亡灵们,也再度蠢蠢欲动。几人并列,缓步向前。
银面之虎亦随他们的步伐,缓缓后退,手中刀剑紧紧不放。
在他下次剧烈咳嗽之后,一个亡灵又率先冲出来,头颅的诱惑摧毁了团结,而他,也为个人私欲而付出了沉重代价——沦为银面之虎的牺牲品。
亡灵的血液和腐液迸发而开,再次污了其他人的视线。
而德瓦特也不再恋战,借对手迟疑之际,他明智地夺路而逃了……
卡丽亚望着小队蜂拥而去,知道战斗已结束。
队长迈拉默坐在地上,望着队员和猎物逐渐远去,他的眼神黯淡下来。他从背囊里拿出是一些食物,却不理睬地上的新鲜尸体。
“你不喜欢肉吗??”卡丽亚好奇。
“恩,这方面我有洁癖。”迈拉默静静地吃着干粮,那是些用面粉做成的饼,混有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在里面。
卡丽亚点点头,素食主义者在她的记忆中占去了不少分量,她的母亲擅长煮小牛肉,却是个典型的素食主义者。而其他的素食主义者……
杰瑞。
她心中猛地抽搐了一下,继而用力摇头——双亲俱亡,人类的世界已无可留恋。如今自己只是一个被遗忘者,一个亡灵,自己必须要开始新的生活。
而亡灵,本来就是嗜血的。
想到这里,她再度握紧了手边的匕首,向着银面之虎逃离的方向,极速奔跑而去……
而远处那马背上的莉娜,凝望着卡丽亚背影,终于,她无可奈可地叹了口气,轻踢马腹,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草地为月色照得湛亮,一路痕迹亦让人看的分明,却又不寒而栗。
亡灵战斗所留下的腐液、淤黑的脓血沾染草叶上,如墨彩大片渲染,还有那星点零碎却一路持续,几近成线的痕迹——那是人类重伤流淌所流的鲜血……
德瓦特选择崎岖狭路,那是蛛网密布,即便亡灵也鲜欲探索的领地。
步伐矫健的亡灵追踪者,极速跟随,意欲包抄猎物——这不是单独可以解决的人。他们眼见快要接近时,却又冷不防从黑暗中窜出庞然大物,截住了他们去路。
毒蛛峡谷,地如其名。
拦截在追踪者之前的,是一些巨型碧色毒蛛。小径两旁蛛网密布,德瓦特有意选择毒蛛巢穴所在。因为那里聚集着狂热的、一心要保护蛛卵的凶残母蛛,稍有动静,便会发动攻击。
一位追踪者躲闪不及,被碧色毒液喷到,瞬间侵袭创面滋滋作响。不一时,他捂着伤口,软软地跪倒在地,口中淌出了白沫。
剩余追踪者,被迫停下了脚步。
追踪,再一次被打断了。
卡丽亚屏住呼吸,借由追踪者和毒蛛的对峙,从见不到的阴影下轻盈地穿梭过去。
她对德瓦特的伎俩心知肚明,毒蛛们所以没有袭击他,而将注意力放在追踪者处,是因德瓦特利用了它们的天性——野兽对于杀气的感知力。
这是任何生物在脱离野性后,所丧失的第一项优势。
斩杀了几只幼蛛后,终于抵达峡谷的出口,又或者说——尽头。
出乎意料。
不再有道路百转千回,不再有野兽铺面而来。这里只是三面环山的死路,一个上方悬挂清澈瀑布的静谧小潭。空气中弥漫着清爽水气,这里是避免被污染的水源之一。
清澈的小潭沿岸,绽放着大片圣洁、近乎剔透的白色鲜花……
小潭旁的灰色岩石上,靠着周身密布伤痕,已是穷途末路的战士——银面之虎德瓦特,奄奄一息。
卡丽亚蛰伏阴影中,怕是陷阱。
德瓦特再度咳嗽,银色面具下淌出血液,剧烈的喘息之后,他竟然转过头,面对卡丽亚所在的阴影淡淡道,“为什么不出来,你在害怕吗?亡灵。”
——他早已发现自己了。
卡丽亚感觉银色的面具下人在笑。
“你以为我不敢吗?”
亡灵的暴躁鼓动了她,掠出阴影,她瞬间跃到德瓦特所在的岩石前。然而,脚尖落地之时,她又猛然后悔,德瓦特那出名的钢剑,就在手边……
他满是血污的手,伸向了钢剑。
卡丽亚亦抓起匕首,势作迎战。
然而,那只伸向钢剑的血手,却终究没有握住那剑柄,而只是折断钢剑旁的白色鲜花,轻轻放在胸前。
“终究有人要取我的首级,而我之所以逃跑,只是来选择自己的墓地。”
他将钢剑推远了几分,望着卡利亚,他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动手了。
不知为何,卡丽亚心中涌起一阵悲戚。
这个传闻中的厉害人物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明明钟爱属下的守备官,却为什么将杰瑞……杰瑞那些新人,置于亡灵的袭击之下势作诱饵。
为什么,他要让自己再度见到杰瑞,让自己去面对那个几将心肺撕裂的事实?
“埋有那么多炸药,只要一不小心,你的部下便会全部丧命。为什么你要这样安排?仅仅只是为了对付我们?”
卡丽亚心如刀绞,她终于问了出来——那个背叛自己的男子的影像,始终如影随形。她依然为他伤感,为他满满不平!
然而德瓦特笑了。
这笑让肺部充满空气,引发剧烈咳嗽,让他喷出大口的鲜血。然而,他依然在笑,并且笑得更为放肆。
“我死而无憾!”
剧烈疯狂的笑声,花费了德瓦特巨大的力气,他继而的说话几近喃喃,气若游丝。然而,卡丽亚却依然将他的自言自语,听得异常分明——
“我……杀死他了呢……杰瑞—斯科特……”
“什么?!!”
卡丽亚感觉血脉逆流,宛如无数钢针猛刺上来。那颗枯萎的心脏有被揉捏的感受,仿佛一种回忆,一宗极为不吉祥的东西。她心中忽然涌起了巨大、可怕的预感……这让她没来由的恐惧。
她颤抖着,揭下了银面之虎——德瓦特的面具。
这,是她终生无法忘却的画面……
苍老而憔悴的面容,络腮胡子尽数灰白,鲜血不满了嘴角和下巴。然而那满是血丝的,那高挺的鼻,那糅合着严厉与慈爱的面容,却是梦里也忘却不了的。
小潭边的白色鲜花,坟墓前的白色鲜花。
银面之虎……托霸-桑科托
卡丽亚-桑可托挚爱了一生的人!
撤去了钢铁面具阻碍,老人能够更容易地接触到空气,这不由让奄奄一息的他有了更多力气。他自言自语地继续喃喃,两眼却也开始失神,逐渐视若无物。
“我报仇了,斯科特家的小子,还有那个戏弄我女儿的妖精……我终于借亡灵的手,杀了你们……”
他咳嗽着,鼻子里流出鲜血。
卡丽亚双脚颤抖着后退,一个踉跄,一下子坐在地上。她僵硬而混乱,周身颤抖,若有人告诉她眼前只是幻想,她愿意用生命换取这个答案。
“你不是托霸-桑科托,不是,你是银面之虎,你只是银面之虎!”
她疯狂地向眼前人爬去,试图看得更清楚。
老人的眼睛、耳朵和鼻子开始涌出鲜血。他的视力,嗅觉,听力逐渐丧失,他正逐步走入黑暗,那永恒的黑暗之中。
“是的……我只是银面之虎,我不是托霸-桑科托……托霸-桑科托已死,他无法保护他的妻儿,他已随他们长眠地下。我只是……银面……之……”
最后一律气息,尾随着未能听清的最后一字呼出,他的呼吸停滞了。
银面之虎德瓦特,托霸-桑科托———迈入了另一个世界……
气氛瞬间静谧,只余下瀑布水声依旧。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卡丽亚抓着尚余温热的躯体,哭泣瞬间爆发,她沙哑得嘶喊,猛烈摇晃着父亲的身体。她认为老人只是太过疲劳而睡着,她想要将老人摇醒,然后告诉他,他的女儿依然活着,虽然成为了亡灵,但他依然活着,好好地活在世上。
然而逐渐冰冷的尸体,终究没有再动一下。
“爸爸!!!!”
她绝望地呼唤,脸庞靠在那丧失生命的躯体上,剧烈地抽泣。亡灵的特有眼泪,只是浓稠的腐液和淤血,它们无法酣畅地流出——痛苦、懊悔、孤独……在心中越积越厚。
卡丽亚僵硬的手,摸到了身边匕首。
她抬起了头,凝视着父亲那已合上双眼、苍白却有些舒展的脸,她微微一笑,将刀刃对准自己的喉咙……是的,只要一刀,便能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她将匕首的刃放平……
在她动手的刹那,巨大的刀风——击飞了她的匕首和身体。
如落叶一般被扫落一旁,她在草地上连翻两滚,方才的悲戚依如绳索一般捆绑她,让动作僵如冬蛇。
然而,她鬼火般的双眼中,映出了一个决定她一生的画面。
巨大而锋利的腰刀,划过父亲的躯体,用力一挥,花白头颅飞向空中……一个模样猥琐的亡灵揪住头颅的头发,将它拉扯在自己怀中,落地,收起腰刀,在头颅的脸颊上擦拭着尸体的血迹。
没有头颅的尸体,缓缓软倒。
没有了躯体的头颅,却满面鲜血,模样骇人。
“我说过——滚开点新兵,今日最大的猎物,是我福斯特的!”
屠夫亡灵的脸上尽数得意,单一杀戮的神经,根本无法分辨卡丽亚此时的神情……他只以为是失去猎物时的不甘。
卡丽亚如发疯的雌豹,眼神失焦,僵硬地向他扑去……
然而,福斯特却只是掏出长枪,调转枪柄,重重将动作失调的卡丽亚击飞了。
卡丽亚如一具尸体一般落入水中,水花贱起。
福斯特哈哈一笑,手抓头颅,也不等卡丽亚从水中爬起,便纵身一跃,隐入了丛林的黑暗之中……
这,便是亡灵的世界吗?
日后的我,还要作为一个亡灵而生存下去吗?
爸爸……
我好寂寞。
卡丽亚闭上双眼,任由无边的黑暗将自己吞噬,犹如一块石头,无声无息地沉入深深潭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