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丽亚在黑夜中前行,虽然动作轻柔,速度却丝毫不减。
山林中隐藏捷径,她明智地穿梭于其中。两旁都是危险的动物,但它们却对卡丽亚浑然不觉。她蒙着脸,只露出的幽火般的眼,仿佛一只徘徊的野兽。
“亡灵的力量来源于阴翳……”
她冷笑一声,握紧了腰间的匕首。阴翳所带来的愤怒与绝望,能驱除一切迷茫,而亡灵与生俱来的狂妄与力量,迷茫之后,才能便得以完全的发挥。
除了愤怒与绝望,她还感到一种深切的东西,那便是嫉妒。
这是藏于力量最强大、最残忍的亡灵心底的伤。一切骄傲之下,他们却嫉妒所有活的东西。卑微的老鼠轻而易举获得生命,而自己和族人,却永远和体温、心跳这样普通的特征天人永隔。
匕首划过一只蝙蝠的喉咙,温热的血液留在掌心,散发着亡灵才能感知的芬芳——即便是奄奄一息的老鼠,只要尚存心跳,便都可能是亡灵憎恨的对象。
人类岗哨近在眼前,他们利用了废弃塔楼。
卡丽亚匿于楼旁杂草之中,冷锐地观察眼前的一切……黯淡的月色,密集的杂草,还有来回走动的人类——他们穿着一致的红衣,夜色之下突兀而明显。
无疑,这将会葬送他们的因素之一,卡丽亚冷笑。
“如果亡灵是死了肉体的灵魂,那么血色十字军人,便都是些死去灵魂的肉体。他们都是在战争中未亡人。但无法区分天灾军和我们,他们想要消灭一切眼中的怪物,已近痴狂。所以,不可小看。”
卢克一直在旅店一楼呆到自己出发,初见时的那份诙谐,早已抛在九霄云外。
“那个岗哨的长官叫德瓦特,是个厉害的家伙。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但无疑对亡灵他充满了仇恨。你经验初浅,不要和他交锋……这场战斗你毋宁选择旁观,积累经验。没有人会要求你什么,你只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他宛如一个老头般繁琐地告诫,脸上的恐惧,甚于自己的出战。
大部队的步伐略迟自己,那么,现在还不是成熟的时机。
卡丽亚谨记卢克的话,悄无声息,绕到了塔楼的后方——那里,有一片新塑的坟地。
坟地背靠高山,危机不如塔前,所有哨兵较少,交班时间也较长。卡丽亚观察了片刻,估计半小时便有一分钟处于无人之境。于是她等待下一次的时机,可凑巧刚换了哨兵……
这样凶险的禁地,新来地哨兵——竟是一个年轻女孩?
她显然对危险毫无知觉,一头卷曲的金发,在晚风中闲散地飘扬——这不是适合哨兵的装束,她也没有哨兵的表情,倒更像是在花园散步。
她的容貌和以前的自己,竟有几分相像呢。
卡丽亚握紧匕首,忽然有种冲动,想在美丽的脸上化一刀。可是这份心却被生生压下,是的,在总攻来临的一刻也不迟。
女孩真是个新兵,几分钟的巡逻均毫无诚意。
她在坟地前来回走了两圈,见四周无人,便蹑手蹑脚走进了墓地,在唯一放有白色鲜花的碑前,驻足观望起来。
她凝视着墓碑上的字,忽然眼神变换,咒骂了一声,抬脚将鲜花踩了个稀烂。
卡丽亚忽然被她惊到。只见她一边踩踏碾压,一边依旧咒骂。因距离太远,听不分明。只见她美丽的脸,已扭曲的蛮横而显得丑恶。
卡丽亚觉得十分有趣,是的,亡灵对美丽下隐藏的虚伪和丑恶,向来兴趣浓厚。
待到鲜花全然毁灭,交班时刻也到了。
发泄完毕的舒畅,让美丽的哨兵比方才精神许多。她带着蹦跳,轻盈地向着塔楼前方走去——又将是一分钟的无人之境。
卡丽亚从隐蔽处站起,跃到坟前,视线落在摆放鲜花的碑前。
安息吧,凄苦的亡魂。
在时间之力量,每个人都是尘土,死亡才是纯粹的永恒。
安息吧,我们都是不奢望来世的亡魂。
墓志铭充满时代特有的落寞,触字伤心,将视线移到最后,卡丽亚读出了主人的名字——托霸-桑科托,黛尔-桑科托,卡丽亚-桑可托——永世长眠于此!
“这是……我们的坟墓?!”
象是被雷击中一般,卡丽亚失神,顿时征在当场。她感到嘴唇颤动,不断重复确认着墓碑地名字,直到时间倒数,她才幡然醒悟,再度跃回了密集的草中。
可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藏匿了——在这岗哨中,有熟人呢。
总攻比预料的迟,哨兵又更换了一次。
卡丽亚俯卧草中,头顶月色明暗变换。她有些按耐不住,由草隙凝望墓碑,心中掠过几个名字。她为双亲的死而感伤,但转眼一想,如他们尚存人世,又或许是更大的痛苦。
想到这里,她的心便静几分。
新的哨兵已经过来了,比预想迟了半分钟,她咋眼看去,竟成了两个——其中一个,还是方才那个踩踏自己墓碑的女孩。
匕首从鞘囊中掏出,捏在手中。如有机会,就不是划花脸蛋那么简单了。
只见那女孩走在另一个哨兵后,步伐缓慢,满脸不悦。前面的青年哨兵身材瘦弱,也许昼夜守卫的缘故,他的步伐蹒跚,显得是十分疲劳。
那女孩忽然就向前一脚,将前人踢翻在地。
“口是心非的混蛋!”她骂骂咧咧,“人都死了,还念念不忘吗?”
那青年呻吟一声,撑着地爬起来,奋力辩解道,“我没有!”
那女孩冷哼了一声,交臂放在胸前,“守备队全军覆没,老婆孩子又得了瘟病,死的干净。无亲无故的,难道这花真是鬼放的?”
“这也没有什么嘛。”
青年红着脸,忽然打了个寒蝉,看了眼空无一物的墓碑,低声问道,“你觉得鬼真会来吗?”
“那要看你有没有做亏心事了。”
女孩子轻佻地一笑,露出胜利者的模样,“是啊,这个女人是你爸要你娶的,整个城镇都靠他父亲保卫。况且她摸样也还不俗,于是你也顺其自然了。可你也同时和我来往啊……你说,这算亏心事吗?”
“闭嘴!”青年语气突然强硬,那女孩瞪了他一眼,他随之嘴软。“其实你是知道我的意思,对吧?”他说。
女孩的高傲迅速冷却下来,像木炭遇水般迅速。她的眉宇间有种不定,忽然严肃道,“你发誓,你不会这样对我,你不会见死不救!你要发誓!”
“我发誓!”信誓旦旦,像是一个忠诚的骑士。
女孩信了,于是露出难得的温柔,欢笑一声,倒入了他的怀中。
“杰瑞—斯科特!”
卡丽亚的牙齿颤抖,眼角撕得疼痛,干涸的血液几乎倒流。她匕首抓得太紧,刀刃边缘刺破手掌,有一种辛辣的冲动。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想将他们碎尸万段,不,这还不解恨,她要他们知道她的痛苦,这肉体的痛苦根本不及心中的十分之一。
她丢了块石头,声东击西。
在那柔情蜜意的情侣视线有所失误时,她恶毒的刀刃已架到女孩的脖子上,同时身法极速,已将她拉到瑞克两米远处。
卡丽亚的手掌,捂住女孩的嘴。
“闭嘴,你们两个都闭嘴!否则……”
卡丽亚低沉地喝令,紧了紧女孩脖上的匕首,这轻微的伤痕,让女孩一阵闷叫,卡丽亚涌起闷死她的冲动。
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吓住,杰瑞征在当场。
他从没有如此近的靠近过亡灵,不知所措,甚至连喊叫都忘记。他只是保持着那个手向前探出、试图抓住女孩的动作,宛如一尊僵硬的雕像。
这也是卡丽亚再度从近处看他,她感慨而悸动——如果不是他们的对话,我也许根本认不出他来。曾经白皙的皮肤,眼下已干枯灰黄,眼中充满血丝,比实际老了十岁不止。他已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觉了?还有,他那么瘦,平时吃的都是什么呢?
最暗的心底,竟也有最深的温柔俱在。
卡丽亚对自己感到失望。
“我听到了你们刚才有趣的对话……”
她训斥自己,让自己强打起精神,她压低嗓音,也刻意做出了亡灵凶恶的模样。“你们好像是一对情侣呢。”她想笑得嘲讽一些,但声音却难以避免的悲哀。
女孩全身发抖,却不由和杰瑞一致地点头。
卡丽亚的心再度冷下了几分——她涌起一个恶毒的主意。
“喂,小伙子,你情人的命和你的命……哪个重要?”
她笑起来,像其他无情无义的同类一样不怀好意。
杰瑞的脸色更为苍白了,他僵硬着嘴唇,半带祈求半是威吓,“不要玩这样无聊的游戏!我们有很多人,而你只有一个!你跑不了的!”
“我知道!”
卡丽亚的笑容更是恶毒,她已知道答案的一半。
“可即便是这样——若你们两个如果只能活下一个,你会怎么选呢?”她的视线落到杰瑞腰间,“只要你用腰间的匕首,插进你的喉咙,你的情人便可以活下来……你的伙伴便也能来将我杀死,怎样?很划算的交易。”
“哪有这样的交易。”杰瑞的脚在后退。“别指望我会相信你”
捂住女孩嘴的手掌,感到了两行温热——是的,那是女孩的眼泪,没有比遭遇背叛还要痛苦的感受。在杰瑞脚离地面的一瞬,她张口咬破卡丽亚的手。
“我恨你!”
这是她的遗言。
匕首划过喉咙,轻微的风声,温热喷射而出。
卡丽亚的手松开,任由丧失生命的肉体瘫软。她不是为实现诺言而杀女孩,而是因为她亵渎了墓碑。
“尼娜!”
杰瑞和失去生命的肉体一并瘫软下去。
“尼娜,我的尼娜。”
他呼喊着情人的名字,脸上纠结着凄惨的表情,牵动人心的痛苦,仿佛他巴不得随她而去呢……他的多情是真,其实无情也是真。若在别人和自己之间取舍,他永远会选择自己。可因此,他也会永远痛苦吧。
塔楼的后方闭塞,难以逃跑,支援很快就会到。
卡丽亚叹了口气,冲动是最大的错误,她今夜就会葬身在此,真正和墓碑上写的一样——长眠于此。
“或许,这也不错呢。”
卡丽亚苦笑一声,听天由命,不再挣扎。
此时,岗哨却呼喊声冲天,血色军全员出动——总攻,开始了!
如果一切都已终结,未来能否重新开启?如果可以不带执念地活下去,是否还有新的惊喜在等待自己?
如果,如果……
命运在开启的一刻,便会一路坚决走到终点。
那么,我的命运呢?
卡丽亚在心中注视那身后哭泣如孩子的男子,那曾经决绝非他不嫁的男子,此时,一切都显得像个不好笑的笑话。只是,其中的女主角正是自己,执着地从头到尾,唱成了一出俗气的戏。
肉体已死,心也死得彻底。
被遗忘者,是否也要选择遗忘别人?
卡丽亚手握匕首,步履蹒跚,跌跌撞撞。
杰瑞的抽泣,让她得心依然微微颤抖。她静静从他旁走过,没有回头,在夺取那女孩性命之后,杀意已全部消失殆尽。他要杀自己也好,逃跑也好,自杀也好,被亡灵同伴俘虏杀死也好,一切都应过去——他已受到了惩罚,而自己的死也已于事无补。
卡丽亚觉得自己出奇冷静,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疯狂。她听到塔楼前传来冲天的杀声,空气中逐渐弥漫的血腥,让她忽然有些不安份……
是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如果无法选择,那么只有作为亡灵活下去。
而亡灵,本来就是嗜血的呢。
她向塔楼前方跑去,动作迅速而熟练,灵巧浑然天成。空气中都是鲜甜的气息,这是亡灵独有的嗅觉品位,出其不意的首攻,已让整个局势尘埃落定。
卡丽亚踏过一路尸体,看到一个年轻卫兵向自己冲来,左手臂已被撕裂。
他的脸上不知是痛苦还是愤怒,残留的右手握着刀剑,那种冲动,似乎想在临死前给敌人一击。
在那刀刃到达之前,他的膝盖猛地软倒,口中喷出鲜血——残破的身体被一柄生锈的铁枪贯穿!
他便这样睁着眼,极不情愿地倒下。
倒下的卫兵身后,站着一位重铠的亡灵战士,表情杀戮而暴戾。扭曲而兴奋的眼,卡丽亚知道他不是想要救自己的命,而是不想放过猎物。
临行前的介绍之一,便包括了少数值得重视的同伴,其中一个让人玩味——福斯特,生前是个屠夫,死后也是。不论作为人类还是亡灵,他的杀性都太过厚重,作为敌人不好对付,作为同伴,显然也不好相处。但无论如何,他的力量已引起了别人的关注。
“福斯特?”
卡丽亚冷冷地问,看着那亡灵将尸体手指根根掰下,塞入口中。她对他不报以任何好感,卡丽亚明白,自己心中尚存为人时的好恶。
那人咀嚼着食物,正眼不视卡丽亚,径自用长枪在地上尸首上戳了一戳,冷笑一声,自顾自地说道,“你听到他临死前的话嘛?”
“没有。”
卡丽亚有种说不出的恶感。
“他叫——玛丽娜!”
这亡灵战士忽然哈哈大笑,说不出的猥琐。
他以长枪戳破了尸首头颅,脑浆迸出,散落一地,“十字军几乎每个人临死都要叫一个人的名字目前为止,我已经杀了很多十字军,我也听到了很多名字……久而久之,我也以此为乐。”
他的语调极为得意,这也是标榜力量的习惯之一。他将长枪被按在背后的索上,抽出了腰刀,纵声跳入草丛——空气中传来他那独特的语调,“滚开点新兵,今日最大的猎物,是我福斯特的!”
是的,还有一人——十字军驻守长官,德瓦特必须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