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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块碎片(3)

时间:2009-06-18 16:31 作者:月照铁炉堡 手机订阅 参与评论(0) 【投稿】
文 章
摘 要
她没有看我,继续忙她的,但是声音里,透着苍凉:“因为你虽然该死,但不该这么死。”她终于装好了她的装置,一屁股坐下。她早已累坏了,但一直小心地掩饰着,此刻她瘫坐在地,我能看出她甚至举不起手擦一下额头滴落的汗水。我该死,但不该这么死。这是她给我的答案,但我明白了么?我看着那个委顿的术

她没有看我,继续忙她的,但是声音里,透着苍凉:“因为你虽然该死,但不该这么死。”

她终于装好了她的装置,一屁股坐下。她早已累坏了,但一直小心地掩饰着,此刻她瘫坐在地,我能看出她甚至举不起手擦一下额头滴落的汗水。

我该死,但不该这么死。

这是她给我的答案,但我明白了么?我看着那个委顿的术士,她正在看她同样委顿的恶魔卫士。

她看着他,是一个亲人看着另一个就要离世的亲人。悲哀爬上她的脸,从嘴角到眉梢,无处不在。

她痴痴地说:“你真的该死,我看到你们在暴风城法师祭坛布那个强大的法阵的时候就知道你也许会成功的。你的样子很有热情,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但你比我想的还要成功,我本以为这样的热情至少要经受几次失败的考验才能洞穿魔法定律,但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快到我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快到我的包里只剩了一块碎片。”

她没有说下去,她忽然站了起来。一个筋疲力尽的人忽然重新调动起所有残留的奋发斗志那样站了起来。她的恶魔卫士也一脸警惕地挺直了身子。

她毫无必要地对我做了一个禁音的手势,我虽然什么都没有听见,但确实,对我这样死了多次都死不掉的人来说,再迟钝也能感觉到那种熟悉的死亡逼近的气息。

她默默念了句咒语,空中忽然多出一只绿色的小球,那小球缓缓移动着,我发现它的中心,是一只眼睛。

这奇怪的小球我曾在暴风祭坛见过一次。我终于知道她为何能认出我了,汇集所有法师结成突破魔法定律的法阵的那天,这小球曾在我头顶停留,又从我眼前飞过。

她早就知道了我们对术士的行动,她居然愚蠢到毫不抵抗。

我见过那样可怕的火雨,如果那天她放出那样的火雨来破坏法阵……

我一脸后怕地看向那个苍白的术士,古怪的、勇敢的、匪夷所思的家伙。拥有那样强大力量却放过一群试图伤害她力量的奇怪家伙。

现在那个小球从门缝里挤了出去,它大约飞到了这房子的周围去搜寻敌人的踪迹了。我不懂得她同那只眼睛之间是用什么方式沟通的,但她的脸上很快掠过一丝紧张,蹿到她刚才鼓捣很久的机器那里看她刚弄上去的装置。我现在看明白了,那装置是一个齿轮转盘,现在,它正在不紧不慢地缓缓转动。

一个很明显的红点标在转盘的顶部,按照齿轮现在的速度,它要转很久才能到达那个红点标记的位置。

她看了一眼那个齿轮,咬了咬牙,回头对着我,用几乎无法听见的低声说:“转到红点,门一开,你就站到门里。”

我完全莫名其妙,愣着看她:“啊?”

她对我的解释听起来就很不靠谱: “这东西转到红点后,如果一切都没出错的话,就会有扇门开开。等门一开,你就站进去。”我看着她:“为什么是如果一切没出错的话?你不知道么?”

她挺了下胸,好象很骄傲,但其实是在掩饰她的不确定:“我是有地精工程师执照的哦!只有拿到执照的工程师才有做地精传送门的图纸呢!”

我怀疑地拍了拍那个怎么看也不像会开出一扇门的奇怪的机器:“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这个东西到底能不能用?”

她尽量不心虚地看了眼那个机器:“发生任何事情都别出屋子,等门开。”然后她转身出门,小小的身体看上去很虚弱,很无助。我瞪着她,我不由自主跟着她一起往外走。

她拿背对着我,但是她的背也会看着我,看得我觉得自己在犯傻,在做错事:“不许出来,哪怕是我死了,也不可以出来,在这里等门开。”

然后她就走出房子,她的恶魔也跟着她走了出去。

她关上房门,于是我现在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了,一个暂时安全的世界。

但这是什么样的安全?被一个我认定了投靠邪恶的术士拿命来维护的安全,它让我羞愧。我没来得及有更多情绪,她又推开了门,她大约是不放心我到极点了,又折回来特地对我喊了声“虚弱诅咒”。

于是我瘫软着身体,趴在地上,绝对的有心无力。

我只能用我还能运用自如的眼睛盯着那个奇怪的机器,我怎么也研究不出所谓的门究竟在哪里。那齿轮转得如果你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在动的那么慢。于是我放弃了它,我用软绵绵的身体耐心地移动,终于蹭到了门边,尽量从门缝里张望。

外面很黑,很明显我们还是在黑森林里,但,屋前有一块小小的空地,种了些花花草草,这是那术士的小花园吧。这种住家过日子的感觉,与黑森林格格不入。

术士点着一盏小小的灯,她居然在仔仔细细研究她的花草。她对着一棵特别难看的长着形似鸡窝的花朵的植物上上下下照了又照。

她的恶魔站在她身边,这次他没有对她的游手好闲发表意见。她研究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把那实在不能称为花的东西摘了一朵下来,塞进自己嘴里。

她咀嚼的时候夹杂着强忍的干呕声,我猜那东西一定比它看起来还要难吃。但是她吃完之后,勇敢地抬了抬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恶魔便无可奈何地也摘了一朵塞进嘴里。他吃得很快,我猜他是囫囵吞下的,他的喉管一定比那个侏儒粗的多。

现在他们俩一起安安静静站着,他们是早已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的,现在他们是准备好了,一起面对。

现在我也能看见他们要面对什么了?不是亡灵,而是一个同我一样的人类,一个人类术士。穿着如那侏儒一样的长袍,身后也有一个高大的恶魔卫士。那术士比我认识的这个看起来拉风得多——他堪称英俊,高大、挺拔,玉树临风。

他现在低头看着那个侏儒,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不可奈何。他的口气很不象是来要人命的,他甚至带点哀求:“后悔么?还能回头,把那个法师交出来,跟我走吧。”

那侏儒一直是仰着头看他的,现在她的头缓缓摇动。他苦笑:“知道你傻,但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傻?”

她就笑嘻嘻,死皮赖脸的腔调:“谁傻谁知道。”

那个术士显然经常听到她这样的回答,他仍是苦笑:“还记不记得暴风城那个待宰的羔羊酒吧?”

她轻笑:“喝酒的地方要往地下走一百多级楼梯,老鼠比客人还多。我们每次去那里喝酒,那秃头老板总躲在角落里,偷偷用魔法窥探我们的袋子。”

他也笑:“难得有流浪艺人肯去那里卖唱,都是连调都找不到的破烂货。你有次把一个可怜的家伙封了三个月的嘴,淘气!”

他们一起笑,在这样的夜里,杀气腾腾的黑暗中,笑得欢乐无比。

他问她:“还记得那个酒吧为什么要叫待宰的羔羊么?”

她笑得更欢了:“因为我们每次去那里,都被老板宰成没血的羔羊。全世界最烂的酒吧,卖全世界最贵的酒。”

他也感叹:“是啊,那家伙,他有恃无恐到直接用招牌嘲笑我们。可我们还是心甘情愿去被他宰。”

她安慰他:“这是我拖着你去的。我是羔羊,你不是。”

他反问:“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明知道是坑,还要跳下去?明知道会被宰,还是要去伸头?”

她笑了:“这样,也很好玩。”

他闷了一会:“好玩么?你在夜色镇杀了那个老爱乱吃人的食尸鬼。结果那些愚民指着那个鬼的尸体说,杀死它的人是比它更可怕的恶魔。就因为你用了点法术,把它的肉和骨头都拆碎了,拿它的灵魂做了灵魂碎片。他们就把给他们除害的人当成了魔鬼。你现在没法回夜色镇了吧?听说那里的人吓唬不肯听话的小孩子,都会说,叫那个杀了食尸鬼的术士来把你捉了去。”

她乐了:“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我一直都觉得那里的人很有幽默感。”

他低头仔细看了看她:“这个世界早就把我们抛弃了。在我们不能用那种高贵的墨守成规的方式给他们的正义增添光彩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放逐了。我们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弱小。我们只能在夜里出门,因为我们受不了路上那些个又害怕又嫌弃的眼神。我们只能去待宰的羔羊喝酒,那是埋在地底下,不会妨碍所谓的善良正义人士喝酒兴致的地方。我们杀了许多坏人,但是结果被我们救的人告诉我们,他们最重视的竟然只是那个该死的杂碎是不是得到了人道的死法,他们蠢到以为那些乱七八糟的虚伪东西就叫道义!”

她微笑:“他们只是不懂我们。”

他便冷笑:“不懂我们?他们懂得很!他们发现我们越来越强大,对我们的强大他们无计可施。他们无知又愚蠢,找不到方法强大自己,于是想办法削弱我们。他们定下那么多无聊的法则,把用刀扎死一个人和用法术拆死一个人看成两个死字。这世界在这样的法则下,早就抛弃了我们。我们拥有最多力量,我们杀了最恶的魔怪,但我们被防备、被排挤、被唾沫淹没。”

他弯下了腰,好让自己平视她的双眼:“但是你好象很愿意这样?你是最不务正业的术士,但你杀死的恶人比我们所有术士加起来都多。”

然后他直起身体,指着这片小小的花园,画个圈:“可你得到什么?住在黑漆漆的森林里,种些见不得天日的花草。你连光明正大走在暴风城的街道上都办不到。因为你穿着术士袍,你什么都没做,就已经罪大恶极。”

他一脚踢得那些奇形怪状的植物纷纷七倒八歪,她发出一声心疼的叹息,他听见了,更用力踩了几脚,大声说:“这就是你!痴心妄想,总以为只要在凭良心做事,别人怎么对你,就都无所谓。你总以为你拥有力量是为了声张正义,但你看看,你的正义在人家眼里,只是垃圾。他们谁都不会因为你杀的是该死之人就站到你这边。他们唯一在乎的是他们那个虚伪的体面。他们用一辈子扯淡,然后用扯淡替我们定罪。扯淡!”

他又踹了几脚,于是那个小小的花园彻底被摧毁。她干脆捂着脸,不愿再看。

我也不愿再看。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听见两个术士讨论这个我觉得理所当然的世界。自从遇见那个侏儒,我的世界已经够破碎的了,但它现在已经完全化为齑粉。我喘着气,想用呼吸来修正我的晕眩,但是我现在就是一条困在干涸河床淤泥里的鱼,我的水和氧气都在另一个地方,它们挂在我的头上,因为遥远而永不可及。

他回过头来,掰她的手:“醒醒吧!这个世界抛弃你了!你现在该做的,是和我们一起,重新创立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力量与荣耀不再输给虚伪和短视,规则正义握在我们手里,我们制定一个新的秩序,一个真正公平的秩序!一个懂得尊重强大的秩序!”

她已经把手从脸上放下,正跪在她的花园里,徒劳无力扶起那些已经零落的枝杈:“你的那个新世界,我已经看见了,遍地的尸体,然后尸体变成亡灵。那样的世界,开不出我想要的花。”

他森然挥着手,指向遥远的森林边缘:“那些人,他们活着的时候便毫无立场,全无主见,早就是盲从的躯壳。现在他们死了,作了亡灵,倒有了生存的方向和意义。”

她还在扶她的花,轻轻问:“迈瑞所瑞,她也活该成为亡灵么?她成了亡灵后,给你唱过歌么?”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不带感情地说:“她是阿尔萨斯王子最钟爱的朋友,她本该站在他身边,为巫妖王而战。但她背叛了他。”

“所以她就成了亡灵?这就是你们的新秩序?”

他沉默,而她叹息:“我猜,话说到这里,就是尽头了。尽头是什么?”

他冷酷的声音忽然利似尖刀:“交出那个法师。否则,你死我活,或者,我死你活。”

“我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你教我的,比老师还多。”她只是在陈述,现在她站直了,小小的背影,很倔强地抬头仰视对方,“但是,现在我们不是在讨论友谊,我们在讨论的,是许许多多的生命,无辜的人,他们并没有把命交给我们支配。所以,我们没有资格用新的秩序来要求他们牺牲。”

他冷笑:“你决心跟整个术士公会翻脸,跟我翻脸,只是为了你不认识的人,那个从生下来就被培养着反对我们的人?他还没学会说话就就学会鄙视术士了!你尊重他的生命,他会因此尊重你?你拦着我不让我取走我们敌人的性命!你宁可自己死也要保护那个该死的家伙?你蠢到无可救药了。”

她同意:“我一向就是不可救药的,你不记得了?所以老师说我会是全世界最蹩脚的术士,你说我肯定是全世界最蹩脚的术士,连我的恶魔也说我确实是全世界最蹩脚的术士。”

“但你还是要跟我说不,是不是?明知道自己是最蹩脚的,但还是要跟我拼命,是不是?”

“是你的新秩序要你跟我拼命,是你的新秩序逼我跟你拼命。我们一直是朋友,最好的朋友。”她淡淡地,安静地说,然后低下头补充了一句:“不要把我变成亡灵,我这把骨头不想再烂一次。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那样的叹气声,是友情结束的惋惜,是决斗开始的讯息。他叹息声结束后,他们同时喊了句什么。她喊的是“恶魔放逐”,喊声中他的恶魔被层层厚密的浓雾包围,呆若木鸡。

而他喊的是“心惊胆战”,他的喊声里,她掉头疯跑,一副魂飞魄散的惨状。于是他又喊了一句“吸取生命”,那根我曾见她发出过的绿线便连上她的身体。这一次,那绿线是从他的指尖发出。

她的恶魔举起了斧子,向他劈去。但他用闲着的手指着他喊了一句:“任我奴役。”

那恶魔便放下了斧子,一脸茫然看着自己的主人,仿佛从未见过她。然后他转过身,朝着那个还在混乱中的侏儒走过去。

现在那个侏儒已经摆脱了恐惧,她意识清醒地看着她的敌人,打了个响指:“死亡缠绕”。

那个家伙于是也疯跑了,这如果不是生死决斗,我会笑出声来,因为这两个术士的轮流疯跑确实有些滑稽。我从未见过术士打架,也很少听说他们杀人时所用法术的详情,因为有幸看他们出手的人,最后都成了尸体。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成为尸体,但我终于知道了术士们的法术有多邪恶。他们不会让敌人有清醒的时刻,他们一次次施放各种法术,用尽方法,让对手在恐惧的控制中忙乱奔窜,然后他们再恶毒念出诅咒,令对手在不知不觉中死亡。

他们轮流用绿色的细线连接自己同对方。但是那侏儒比较吃亏,因为她一直要闪避开来自她自己的恶魔卫士的斧劈。

那恶魔卫士被奴役之后便翻脸不认人,一直用拼命的姿态来袭击自己的主人。亏得他确实虚弱,砍得有气无力,追得气喘吁吁。

但他追杀的对象现在比他更有气无力,气喘吁吁了。

这场决斗已经接近尾声,我可以看出那侏儒脸上写着绝望,她现在已经逃不出恶魔卫士的追杀范围,那斧子终于追上了她,恶魔卫士发狂地用尽了全力。

她拔出一把发着绿光的匕首,顶向恶魔的肚子,这是她能够到的高度极限。但她拿着匕首却又戳不下去。她徒劳地喊:“傻大个子!”

恶魔没有理她,斧子劈上她身体,她尽量闪避,躲过了致命的部位,但依旧在手臂上留下一道很深的伤口。

她喊得一次比一次伤心:“哈斯摩斯!哈斯摩斯!哈斯摩斯!”

那恶魔卫士的身体僵住了。他转动着自己的脑袋,竖起耳朵分辨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昏迷的人刚清醒的茫然,他大约是终于被她的喊声叫醒了。

她又喊了一次:“哈斯摩斯!”

现在那恶魔低下头了,看着她。他的斧子垂下,她伸手抱住他的身体。但他立刻挣脱了,他猛地转身,并在转身中开始冲锋,他冲向那个正在吟唱法术的术士,那术士的吟唱已经结束,一道暗紫色的光带着死亡的狰狞劈向那个强弩之末的恶魔。

那恶魔倒下,他倒下的同时,侏儒也发出了一道同样冰冷的夺命的暗紫色的光。那道光劈得那个人类高大的身体瞬间团成一团,他痛苦地倒地,佝偻成一只虾米。

她慢慢走近他,脚步虚浮,刚才那一击是她的强弩之末。

她先去扶她的恶魔,它明显已经不行了,比之前最不好的时候还要稀薄。她再去检查她的敌人,他还伏在地上,她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是不舍与不忍。

她好象在思考该怎么处理她的朋友,但他喘着气,仿佛在垂死挣扎,但是他发出了另一道阴冷的暗紫光芒。于是她也倒下了,把自己团成一只球。

他得意笑了笑,炫耀似地站起,他刚才确实被击中了,也受了伤,但他并未失去战斗力。现在他居高临下看着他昔日的朋友,遗憾地说:“我本来想让你死在你的恶魔手里的。那样一定很有趣。但你又在捣乱。你就是这样,永远有自己的主意。好吧,我决定永远记得你,把你做成灵魂碎片,永远带在身边,你说好么?”

他没等她说话便喊了一声“吸取灵魂”,随着他的响指,一道我已经见识过的紫光劈向她。

她没有挣扎,她还在痛苦蜷缩着。但她一定知道这事的结果,因为她开始长长地叹气,她几乎是带着悲悯地看着他,她承受了劈向她的紫光,然后她看着那紫光转向劈倒她的朋友和敌人。

她喃喃低语:“力量,洞穿一切的力量。”

他已无法回应。他死了。我了解了她为何没有破坏我们的法阵,她大约是从来不替自己考虑的那种傻子。

她耐心等待,但他没有复活。 他的恶魔在他死后便消失了。她很茫然爬过去握住那尸体的手,低声问:“为什么不绑灵魂石?”

没有人回答她。他是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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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自己摊在地上,摆了个大字形。她的恶魔正在消失,她没有说话,只是躺着,喘着气,眼睁睁看着。

那恶魔始终没有说话,也许所有的话都已说尽。最后他坐着地方只有空气,她翻了个身,把自己的头埋进土里。

她没有哭泣,后来她站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她对着空气说:“地狱再见。”

然后她去翻检她已故朋友的背囊,寻出一颗我已经熟悉的治疗石。她捏着它,看了一下,扔进自己的嘴里。

她现在走回房间,对着趴在地上的我打了个响指:“解除诅咒。”这并不耽误她检查那个齿轮转动的进展——已经转过了四分之三,她沉默。

她从袍子里掏出朵花来,那种我见她和她恶魔吃过的花,丑陋的样子令人不寒而栗。她现在递向我:“吃吧,吃了可以回复些体力。而且,这东西给人勇气。”

我恢复了体力,站了起来。我接过那朵花,没有犹豫就把它塞进嘴里,尽可能吞了下去。现在无论她塞给我什么,我都会毫不犹豫就接受了。何况我确实需要勇气,就象溺水的人需要能救命的浮板。

她又一次研究那个齿轮,然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机器说:“拜托,这次一定要成功。”

然后她打开那个装满食物的抽屉,拿出一盒暴风城蛋糕递给我。我接过,掏出一块。香甜极了的蛋糕,我几乎是囫囵吞下去的。一块又一块,我吃得狼吞虎咽,饥饿是无法掩饰的,它指挥我象我看不起的野蛮人一样咀嚼,迫不及待地在咽进一口食物的同时塞进更多食物到嘴里。

她把我丢给蛋糕后就做自己的事去了。我直到吃得喉管都顶着食物,才注意到她在做什么。她已经把她朋友的尸体拖进了房间,放在那个装置旁边。她嘶哑着嗓子看着我:“门开了,就带上他,把他带回去。”

我讶然。

她追了一句解释:“我不想他变成亡灵。把他带回去,安葬他,别让他变成亡灵。”

我终于知道他为何没有给自己绑灵魂石了。也许他是不介意变成亡灵的,但他已经死了。现在她替他做了决定,可以让他在地狱里跳脚的决定。

她一直就是这样喜欢恶作剧的,我知道她。

她又去翻她朋友的行囊,掏出一个皮质的小袋子。那皮的颜色如同烧红的岩浆,我平生未见的材料。那袋子沉甸甸的,她拿在手里,叹息着说了句:“真是一个好术士,走去哪里都不忘记把自己的碎片包装满。”

我知道她在嘲笑自己,她是全世界最蹩脚的术士,她的包里只有一块碎片。

她又长叹了一声,然后打开那个袋子,拿出一块形如匕首的紫水晶。她递到我面前,笑笑:“见过么?”

我没见过,所以我摇头。她于是笑得带着明显的嘲讽:“会长大人誓死反对了一辈子的东西,原来从未亲眼见过?”

我没有见过灵魂碎片,虽然我反对了它一辈子。现在我看见它了,很美丽的水晶,在那么微弱的灯下,也闪着炫目的光彩。

我从不以为自己对它的反感是出于无知。但她的笑明显地带着对无知的讥诮:“连见都没见过,却拼了所有热情力量去反对。会长大人如果用这样的热情去抵抗外敌,巫妖王也已经被打败了吧?”

这是她第一次指责我,二十四小时之前如果她这样说我,我会毫不犹豫跳起来同她决斗。但现在,我只是垂下了头,闷闷问她:“为什么要救我?”

“如果我说,我只是希望会长大人能活着回去,活着用热情的力量做些真正有用的事情,你相信么?”

我看着她,不太明白。她也不指望我明白的样子,她一直对着那块瑰丽的紫水晶若有所思。然后她从自己的背囊里掏出另一个色如烧红的岩浆的小袋子。那袋子瘪瘪的,明显空无一物。她将那个袋子同那个满满的袋子并排放到一起:“这么美丽的灵魂碎片,你再看一眼吧。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

我知道术士的魔法规则里,她是无法利用别人吸取的碎片施放她的魔法力量的。我看着她对着满满一袋她朋友制作的碎片发呆,我不知道她的最后一块碎片去了哪里?我猜想大约是做成了灵魂石替她自己保存了灵魂,这是她最后一次延续生命的机会,她本该永生的生命,被我缩减成了一个现在进行时的句号。但她好象不打算向我追究,她忽然开口,继续刚才的话题:“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既然你能用这力量打破魔法定律,那么,我想,你也一定能用这样的力量重建新的秩序。”

“重建新的秩序?”我重复她的话,茫然不确定地看着她。

“那种尊重力量,更尊重良知,懂得感恩,也懂得憎恨,热情运用得当,洞穿的只是邪恶的秩序。”她看着我,“我一直想在暴风城的教堂广场上晒晒太阳,喂喂鸽子。我一直想,也许有那么一天,我的恶魔站在我身边的时候,不会有人用看鬼的神情看着他。我们可以去那个你们法师常去的镶金玫瑰酒吧喝酒,那些酒保不会因为我是术士就偷偷在我的杯子里吐口水。我杀了作恶的魔怪后,不会因为吸取了灵魂碎片而被人看不起。”

我看着她,咽了口唾沫,那些她向往的,我从未想到,她向往的竟然是我再也熟悉不过的简单日子。

“我不喜欢黑暗,其实我很喜欢在太阳下逛街。但是我穿上术士袍那天起,走在晴朗的街道上,能得到的只是冷冰冰的眼神和悄悄吐在我背后的口水。

我想晒太阳,我白得都能吓死人了。我一直想,如果能有一个见得到阳光的花园,我能种出全世界最美丽的鲜花。”

她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地说:“如果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那么,请你重建一个讲理的秩序。不是阿尔萨斯和古尔丹那种疯狂的以恶制恶以杀止杀,而是,把热情和力量分给所有人,用良知和宽容走路,走一条宽宽的,阳光灿烂的路。”

我看着她,呆呆看着她:“但是我只是个失败透顶的法师公会会长。”

她朝我挤了挤眼,微笑:“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你忘记了么?”

我没有忘记,我只是不再相信。我不再相信热情,在经历了这么多死亡之后,我发现我已冰冷僵硬,热情无法穿透黑暗的森林。

我无法热情。

她拍了拍我,因为只够到我的腰,所以她其实拍的是我的肚子。于是她跳上桌子,现在她可以与我平视,她又拍我,这次拍着我的胸口,我的心脏的位置,“这里还在跳,你还有热血。所以,别说丧气话。”

我看着她,看到她的眼底。她的眼睛是浩瀚的海,她又一次对我重复:“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一个连魔法定律都破坏得了的法师,不应该轻言放弃。”

说完她就跳下桌子。

她又看了一次那个机器上的齿轮。现在快要转到红点了,我能听到她长舒的一口气。她转身想对我说什么,但是她不小心踩在那只恶魔塞给过她的红瓶子上,她摔了一跤,坐倒在地。

然后她捡起那只空瓶,瞪着它,仿佛从未见过。她想了好一会儿,迟疑地拔开瓶塞,闻着里头药水残留的味道。她终于想起来什么,于是她嚎啕大哭。

我不知所措看着她,一个能用被烧焦的腿跑出亡灵包围圈的人会在摔了小小一跤后嚎啕大哭么?我看着她捏着那个小小的瓶子,哭得泪水滂沱。

我确实无能为力,我已经说过了无数遍的对不起,而对不起在此时是如此的苍白而可笑。

她后来扑到屋角落的一个水缸边,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去,她就这样把自己闷在水里,久到我担心她会窒息。

然后她抬头,擦着脸,现在她已没有泪痕。

“他叫哈斯摩斯,但是我从来不叫他哈斯摩斯,他不喜欢被我叫傻大个子,我知道的。我真是全世界最蹩脚的术士。我拥有全世界最好的恶魔,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肯好好念。”

她说完就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铁皮箱子。箱子里是一堆形如鸡蛋的黑铁疙瘩。她随手给我两个,然后把剩下的都揣进怀里。我紧紧握了,但不知有何用处。

她虚掷了一下,算是告诉我用法。虽然我仍旧一头雾水。

她把自己扔进了门外的黑暗。并且又一次把我关在门里,但她这次没有再对我下诅咒。她来不及了。

我回头去看齿轮,只差一点就转到红点了。

我想把她叫回来,但门外已是遍地亡灵。

这一次亡灵们学会了蹑手蹑脚走路,他们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她大约也是刚刚发现。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用后背看见我探出门的脑袋的,但她确实在我一探头的时候便挥手,我被凭空而来的劲力推回门里。门啪的一声关上,并且立刻锁死。

我把自己贴在门板上挤着眼睛从缝隙里看外面。

亡灵们举着火把,无声地向她推进。这一次,她来不及召唤火雨了。亡灵们已经进入了他们伸手就能够到她的距离。

她掏出那些黑乎乎的铁疙瘩,天女散花一样朝着面前密密麻麻的白骨们扔去。那些亡灵看着她扔,不闪不躲,那么小的黑鸡蛋,他们没有在意。

他们继续逼近,但是那些铁疙瘩落在他们脚边,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亡灵们飞了起来,骨头纷乱地落下,仿佛下雨。

我没想到,她给我的东西这么有威力,也许,这个世界真的并非只靠魔法运行。

她很无赖,扔出炸弹后立刻挥动手中的匕首,她伸手够到的距离里,现在只有躺在地上的白骨了。

但这样的威慑也只能使得亡灵们的前进脚步暂停几秒钟而已。很快他们又一次整理了队形,继续紧逼。现在他们就是巨兽,准备张开嘴,一口吞没这个小小的侏儒。

我想冲出去帮她,虽然我什么也做不了。但这样的绝境里,我没有资格苟且在屋中等着远走高飞。我拧着门把手,但它纹丝不动,我用力撞门,我被弹回地面,而它依旧坚固如初。

我躺在地上,眼光定在那个装置上。齿轮已经快要转到红点了,按照它一直的速度来看,要不了两分钟,它就走到头了。

按照那个侏儒毫无把握的说法,那时候,会有一扇门在屋里打开,我们能从那扇门去往安全的地方,远离这个黑暗森林。

可那术士在门外,被潮水般的亡灵包围。

我发疯似地撞门,把我的肩膀撞到麻木,依旧无用。我举起小小的椅子、小小的桌子,我用任何能用的东西砸它,它纹丝不动。

现在我满耳又是凄厉的呼号。我把自己贴在门上张望,我浑身发抖,一如风中的稻草。

那术士现在站在火海里,她是火海的中心,火焰从她脚下蔓延,地面被烧成暗红,那温度一定极高,所有她身周十码内的亡灵都跳着脚呼号。他们跳起,因为他们的脚背无法承受那样的高温。他们落下,因为他们无法抗拒地心的引力。他们落下后再次跳起,他们的骨头开始燃烧,他们在半空中被烧成了劈柴,他们落下后成了一个火球。

他们凄厉地翻腾,生不如死,死不如生。

他们最后变成灰烬,还发着暗红色的光,然后被后面涌上的亡灵踩在脚底。后面的亡灵再次重复脚底灰的生前的痛苦。

放这场火的人,她站在这样的灾难中心里,我看着她的小小的背影,单薄弱小却能量巨大。她的手这次指着地面。

如果那样的灿烂辉煌的火焰之雨来自天际,这样的吞噬一切的火焰只能来自地狱。

她一定是从地狱引来了所有的怨灵的怒气,才能放出那样的无情之火。

那样的无情之火,甚至开始吞没她自己。

我看见她的脚底也在燃烧,但她并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反而回头,对着她的小屋,对着她小屋里的我喊:“门开了就走!带上我朋友!”

她回头的瞬间,也许已是她一生的永恒。

我在门里狂呼:“放我出去!”

她忽然大喊:“滚!滚回去!替我活下去,建立新秩序!”

我胸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我缩在地上,滚动着,那齿轮正走到红点,轰然一声,那机器忽然分裂为二,一道白光从裂口里射出,裂口渐渐扩大,成了一个能容一人的大洞。这也许就是她说的门吧?她从来没有做成过的门。

现在我背着她那个死去的术士朋友,我应该听她的话,跨进那个洞,她用她的命换回来的生机。但我被钉在地上了,我抬不起腿,它们重似千斤。

我有个荒诞的想法,我觉得我应该死在她救我之前,我应该是早就死去了。现在我是在做梦,一个已死之人的地狱噩梦。

但是她又在门外大喊:“象个娘们一样墨迹,还不快滚,别在我家里丢你们法师的脸!”

于是我的腿抬了一下,但我又一次把自己贴到门板上,我想再看她一眼。

她已经烧成了一颗小小的火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那样的烈焰的,她身边那些亡灵们都在逼出一生中最凄厉的嚎叫,但她是一棵稳稳燃烧的火树。

我哭得眼泪婆娑,我希望我的眼泪能浇灭她身上的火。如果能浇灭她身上的火,我愿意从此用一生积攒眼泪。

我奋起平生所有力气,我高叫着“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我把自己撞向那扇该死的门。

我终于扑到在门外地上。那地面已经带着热气。我爬起来,用尽力气扔出她给我的那两个铁家伙。那两只黑呼呼的东西在亡灵中爆炸,几个白骨架子碎了,但更多的从后面填上来。他们呼号着,长着嘴,露出阴森的白牙,但我不觉得害怕,我扑向他们,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但我扑向他们,也许我只是想跟她一起燃烧。

对不起,我已没有热情,我只能用这样的火来给自己加温。

但她的背后生着眼睛,那样的大火里她还是能看见我的愚蠢行为。她没有回头,只是用手虚指我,我被撞回房里,落在那个机器边。

随我一起落下的,还有一个趁着她因对付我而在火势微弱的瞬间突破她火焰的亡灵。他在她的法术打中我之前,已扑到我身上,他在扑到我身上的同时,已将他的尖刀戳进我的胸口。

我落地时,胸口的刀还在摇晃。我心里很冷,那刀看上去非常眼熟,如果我愿意从我的记忆力搜索关于它的印记,我会记起太多太多的东西。

我没有热情,我拥有回忆。回忆里我曾热情四射,但我现在身处冰窖。

我拖着她的朋友跨进洞里。我最后看见她的时候,她是一颗燃烧的火树。我试图和她一起燃烧,但她要求我替她做件更难的事情。

可她忘了我总是有转胜为败的好运,我胸口插着一把刀,我只够力气完成她的另一个嘱托。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把那个也许死后很想变亡灵的术士和自己拖进了那个洞。于是我和那具尸体被扔进了一个支离破碎的虚空。

然后我看见了漫天的黄沙,我听见我周围唧唧喳喳的地精的唠叨,我发现自己飘在半空,俯视着地面,地上躺着另一个我,仰面朝天,胸口一片鲜血。

我死了,那一刀在我被传送到达之前,捅死了我。我想我是少数在传送门里完成生死转换的尸体,地精高科技确实很了不起,我甚至连灵魂也没有丢下。

可我宁愿死在那里,那个地面火浪翻滚的黑森林。我宁愿让大火烧尽我的躯壳与灵魂,烧尽我的前世今生。

但我现在身处沙漠尽头,浮在半空。天空那么蓝,远处的海边有海龟在爬来跑去,我的灵魂飘荡在半空,我的躯壳躺在黄沙里。我是不是会亲眼目睹秃鹫们用我的尸体打个丰盛的牙祭?我的灵魂该何去何从?我是会下到地狱,还是会升入天堂?

我曾经坚信我是天堂在人世的忠贞信徒,但现在我没脸说我懂得真正的天道公理。也许我会坠入地狱,我想起那个恶魔,它一定会用鼻孔发出欢迎我的声音。

我想念那个侏儒,最后看见她的时候她是一棵火树,我开始担心她是否还能用灵魂石复活,在肉身被烧为灰烬之后?

我很快不用替她担心了,我得到了答案。

我看见我的尸体发出了黑色的光芒。于是我无法继续漂浮了,我被那黑色的光吸引着,渐渐落向我的尸体。

我见过这样的场面,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记得我当时有多嫌弃厌恶这样的事情。现在这事情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知道她很爱算计人,好吧,现在我又被她算计了。

好吧,你赢了,你又赢了。

你让我活下去,于是我又活了。我终于知道了那最后一块碎片最后用在了哪里?

只是我的心,被裂成了碎片。我不知道一个人带着那样破碎的心,是不是能让另一个人在他身上活下去?我只能尽量收拢我的破碎,因为她说:“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热情是在洞穿后重建秩序的力量。”

我洞穿了她的力量,我现在活着,我活着是为了重建一个秩序。

两天后我回到了暴风城。我走进圣光礼堂的时候,追思我的人群如见鬼一样凝固。直到我跪倒在圣像前,沉默地祈祷。

他们冲过来,一群人抱住一个人。

可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抱住的是两个人和一个恶魔卫士。

全世界最好的恶魔卫士,和他那个全世界最蹩脚的术士主人。她真的是全世界最蹩脚的术士——从来没有一个术士会蠢到给一个法师保存灵魂。

那个被保存过灵魂的法师从此不是一个人,那双看透了一切的明亮的眼睛,后来一直住在他的心里。

我想办法把抱住我的人们推开,我尽量站得很直。然后我走出教堂,走到广场,对着那个我遇见她的黑森林的方向,把头垂过胸口那样无力地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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