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背脊被寒风刺痛,卡特琳娜起身关上了窗,点燃了身边的蜡烛。
“你不会,还没有和女人接过吻吧。”
她慵懒地伏回他身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身下的牧师。
“怎么会呢?”
地板上表情木然的男子,忽然轻笑一声。
女子愕然地睁大了碧色之眼,难以置信身下人的变化,她突然发出一阵放浪的笑声——再过矜持的男人都是一样,海因利西就是个绝好的例子。
然而此时,一只瘦弱却坚如禽握的手,准确无比地掐住了她的咽喉。
尖锐的笑声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卡特琳娜沙哑而无谓的抵抗。
“你……干……甚么……”
“既然女士有所期待,那么我便也有义务,让女士尽兴而归吧……”
鹅黄烛火摇曳,映得室内的二人身影晃动,落在墙上犹如舞动的妖魅。
灯色昏暗的室内,卡特琳娜恐惧地睁大了双眼,她看到这个扼住自己咽喉的男子,周身散发着漆黑缭绕的光——
这是将一切光芒都彻底吸入的、纯粹黑色的光芒……
黑杰克站在深夜的码头上,凝视着旅馆二楼的灯火熄灭,像以往一般得意得笑出声来。
“得手了呢,那母蝎子,真找到了一个好猎物。”
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
“那个清教徒一般的男子,会为他的名誉付出多少封口费呢?银行里工作的那小子,可说他账户里有不少钱呢。”
医者海因利西的意识,在天亮前便恢复了过来……
据他以往的惯例,尼古拉斯交回躯体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是尽兴后的疲劳,只有这时,海因利西的意识才能得意挣脱出来。
海因利西睁开了双眼,映入眼中的,是晨光下宛如伤残羚羊般奄奄一息的女子——她蜷缩在房屋的角落,暗红色的长发凌乱,睁大的碧色眸中有一种定格的绝望。她紧紧裹着客房的被褥,裸露在外的手臂,布满青色的淤血,与红色的——吻痕。
海因利西向后退了一步,一个踉跄坐在地上。
自己,竟赤露着上身。
“尼古拉斯,你干了甚么?”
海因利西顷刻陷入了强烈的恐慌,他的视线在房中四下的游移,虽然那个恶魔并不在现实的任何角落,然而他却无助地想要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他的踪迹——那个家伙,竟然在伤害了一个人后消失,丢了一个莫大的难堪给自己。
直到他呼唤了许久,那个尼古拉斯的灵魂才懒洋洋开腔道。
“我不知道你竟会这样想念我。”
他恶意地笑起来,看到海因利西的模样,他显得非常畅快。
海因利西慌乱地穿着上衣,手指不停颤抖,眼神依旧那样胡乱的游移——眼前的女子被尼古拉斯释放的咒语控制住,然而,她将很快醒来,然后大声尖叫着奔跑出去。
那,将是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
“尼古拉斯,你这个恶棍……你该让我怎么办?”
海因利西试图靠近卡特琳娜的身体,用咒术为安定她紧绷的神经,却发现,尼古拉斯施加了一个非常棘手的控制术,他根本无能为力。
“放松点,弟弟,这是她的咎由自取。”
尼古拉斯低低地说道,语态难得认真。“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闭嘴!”
海因利西无言以对,他想要奋力驳斥他,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个女子,本就是为了伤害自己而来,如果只有单独一人,他将无力躲开她对自己的伤害。
“用你的救赎之道去劝说他们,海因利西……去劝说她和她的情人,劝说他们放过你,然后成为你一样的医者,去贫穷地游走四方、帮助他人?”
“……”
海因利西哑口无言,在第一次看到这对兄妹时,他就知道,他们和自己并非一种人。
仿佛也捕捉到海因利西心中的动摇,尼古拉斯笑了,第一次语重心长。
“很高兴你终于开始安静听我说话了,弟弟……每一次你都责怪我杀死敌人,像个恶魔一样残暴,你甚至还想要复活他们。可是,我们所面对的情况——如果他们不被杀死,那么死的便是你我,对此,你是否愿意?”
“我不想死,但也不想要杀死他们。”
海因利西像个孩子般狡辩着,“也许,我们还有其他办法。”
“你在逃避,弟弟……现实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尼古拉斯却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海因利西狠狠击打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就像狠狠推搡一样那个人般——每当二人拌嘴时,海因利西如处于下风,便会惯例的做这个动作。
“别伤害我们共有的身体,弟弟。”
尼古拉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并非否认你的努力,只是我们谁都不是万能的,我承认你的方式拥有更远的未来,只是,我不能保证在行使这条救赎之道中,我们的躯体不会别人丢进海里喂鱼……面对着试图伤害自己的敌人,你有其他办法来自保吗?”
“……”
当海因利西迎来了第三次沉默时,他似乎真的愿意考虑一下,而尼古拉斯也适时的闭上了嘴,放任那个理想的灵魂单独思考……房间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时间分秒流逝,直到卡特琳娜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她被施加咒语正临近极限,她正在苏醒。
“怎么办?”
海因利西的手掌攥住了衣角,掌心冒出冷汗。
“合作,弟弟。”
他听到心底,传来了这句话。
红胡子矮人老板,从年轻起便是个出色的猎手。
在以往的猎手岁月中,他便养成了起早的惯例,而这个良好的习惯,自他接管这家旅店后,也未丝毫未作改变。
在他用抹布擦拭第一遍柜台时,很诧异地看到那个投宿白衣牧师,匆匆下楼。
“早,小伙子……你该再睡会儿,太阳还没起来。”
矮人诚心喜欢这个孩子,于是,言语中也露出了父性的关怀。
“有件事儿,您能听我说吗?”
海因利西走到了吧台前,深吸一口气,极力使自己平静——在矮人的错愕之间,他将卡特琳娜夜闯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老板,他并非请求老板替他解围,而是恳求他给自己另一把客房钥匙,能让他继续休息。
“你和她谈了一夜?天哪,那个毒妇怎可能听你说教?”
听着海因利西的叙述,红胡子老板露出难以置信的模样。
海因利西的心急速跳动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谎言是否可以瞒过眼前的人,说实话的,这份谎言让他有强烈的负罪感,“她需要钱……”
他低声地补充着,脸上的羞涩让他看起来非常真实,“而我给了她许多钱,来换取她**着倾听,就是这样……我想以后会她有新的打算,而她也确实有足够机会改过自新。”
啪,矮人将手中肮脏的擦桌布,狠狠丢在地上。
“蠢孩子,你真是个蠢孩子……”
好心而单纯的矮人用力摇了摇头,却也不再作声——他从规台下拿出了一把新的钥匙,塞入海因利西的手中,“要不是你劝我,我现在就拿枪上去崩了那女人。”
“请别这样,她很可怜。”
海因利西将钥匙握在手心,诚心地向老板道谢道。
“听我说了一夜的话,她也累坏了,所以,请让她好好休息……事实我也累坏了,现在,我只想睡觉。”
言毕,他不等老板询问他是否要早饭,便逃跑似得向着楼上走去。
“尼古拉斯,但我们有言在先,你不能杀死那个女人。”
他对着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低声喃喃。
在获得明确地答复后,他便放任黑暗的意识吞噬自己的思绪……
藏宝海湾的晌午,迎来了一桩颇具谈资的事件——对某些人而言,这是一桩快事,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这无疑是一桩惨案。
当诈骗者黑杰克再度来到旅店口,试图寻找他的拍档和情人——卡特琳娜,竟看到那个红发的女人已在旅店的门口恭候多时——按照原本计划,她该呆在海因利西的房间里,继续上演后来的戏码。
“你怎么了?亲爱的。”
黑杰克从爱人脸上捕捉到一丝陌生和疏离,突兀的,他感觉不安起来,“还顺利吗?”他追问道。。
“我有话说,哥哥,跟我来吧。”
卡特琳娜僵硬地一笑,没有正眼看黑杰克,她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向着城市最为宽阔瞩目的大道走去……
黑杰克尾随之后。
藏宝海湾的晌午,人流之中二人难得的慢步前行,沉默而疏远。直到大道的中央,那狡诈而贪婪的男子终于按耐不住——他抓住卡特琳娜的肩膀,用力将她扳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你这婊子……”
他愤愤地咒骂起来。
继而,发生了一桩他无论如何无法想象的事——转过身的卡特琳娜,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尖锐匕首,竟狠狠地插入了他的左胸。
“你……你……想要独吞吗?”
黑杰克的睁大眼睛,以着错愕与痛苦的表情倒了下去,伤口喷出大股鲜血。
然而,卡特琳娜并未回答他的话,而只是发疯般不肯停手——她木然地拔出匕首,狠狠地向下刺入第二刀,第三刀……
直到,处理斗殴的巡逻者赶来。
他们手中的刀剑和锤子,有力地击向发狂的女人——他们的职责,是杀死每一个事先出手的人,无论他或她的理由多么充分。
短短的一分钟内,卡特琳娜残破的身躯,便也随之倒血泊之中。而她身下的男子,曾经相拥的爱人和亲人,已先她一步,睁着愕然的双眼,一命呜呼。
藏宝海湾的人都听见吵闹,他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涌来,面对着四下溅开的鲜血和破碎的肢体,有的为之侧目回避,有的兴奋不已。
但是,所有认识这对男女的人,都认为——他们咎由自取,这是神明的惩罚。
“可怜的孩子,即便如此,你还是会认为是你犯下了一桩错事吧。”
远处旅馆的二楼,红胡子的矮人正遥望着聚众的人群。他熄灭了烟斗,由衷叹了一口气——身后的房间内,牧师海因利西-莫特洛正在熟睡。
零星点缀的夜空下,一丛燃烧的熊熊烈火,蔓延在一艘向外海漂流的木船……
木船上是一对没有亲人祭奠的男女,他们并排相依,面容安详,将并肩前往那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守候在码头的牧师,灼亮的火焰映得脸庞更为沧桑,他不停为死去的亡灵祷告着,眼眶中已没有眼泪可以流淌。
就在之前,他曾发疯似得吟唱复活之咒,却没有取得任何成效——那对男女的灵魂,早已离开藏宝海湾,去往了更远的方向。
医者的复活之术,只适用于死亡两个小时内,无人可以免俗。
“尼古拉斯,你说好的……为什么他们会死?你食言了。”
海因利西喃喃着,依旧切齿痛心。
“她死于那些卫兵之手,我并没有亲手杀死他们。”
尼古拉斯巧舌如簧的解释,却丝毫打动不料海因利西的心。他知道,那个恶魔从一开始就打算杀死他们,而自己,竟然怯懦地为了逃避责任,将意识放任给了那个家伙。
“我难辞其咎。”
海因利西在心中冷笑道,“作为一个医者,我已没有资格谈论救赎,我是个刽子手,即便那只是另一个自己。”
燃烧的船火渐行渐远,跳跃铺展的火焰几乎要摧毁小船,从此,二人躯体的灰烬将永沉海底……
尘归尘,土归土。
“救赎,仅仅只是活人之道吗?”
尼古拉斯感觉海因利西的意识正在松懈——那个清教徒一般的海因利西,第一次涌起了放弃的念头,二十多年来,以活人之道救赎世人的念头。
“我只想要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只此而已。”
仰望着星点稀疏的夜空,海因利西在码头的角落坐下,口中的呼吸化作白雾,他将思绪延伸至那些触摸不到的星辰——
每一颗闪耀的星辰,都是一个伟大战士的灵魂。
“你曾想过为什么我——尼古拉斯会与你共存吗?”
“嗯?为什么?”
海因利西十分好笑,嗜好杀戮的恶魔,竟也会提出哲学而无趣的问题。
“难道不是你我与生俱来就在一起的吗?我曾经试图脱离你,可是,我失败了……现在,我已经和你同化,成为了一个杀人犯。”
“傻瓜……”
尼古拉斯发出了一声低沉叹息,这声叹息,使得海因利西感觉自己的另一个灵魂,正伴随着他的放弃而侏儒衰弱。
“难道,不正是你对于光明的纯粹向往,才将我从那个茫然的自己中分离出来的吗?”
“我不明白。”
海因利西的呈现了浓重的疑惑。
“那么,就让我重新来帮你想起那些事吧……”
尼古拉斯淡淡地说道。
尾随着那虚弱下去的声音,海因利西再一次放松精神,任由自己思绪跳跃,将他带入了不堪回首的记忆漩涡中——
燃烧的***,因战争而涌向村落的流民,因饥饿而杀害村民的强盗,还有,被最终杀死在***中的院长……
“如果,我可以复活院长,治愈他的重伤,他便不会死……”
“如果,我可以杀死引发战争的人,至少杀死那些袭击村子的强盗,院长便不会死……”
“如果……”
“如果……”
当幼小的海因利西流着泪,在哺育自己成人的院长碑前,发誓要救赎一切苦难中的人时,幼小的心中,也种下了对于这个世界混乱的厌恶与憎恨。
最强烈的光芒下,就会有最浓重的黑影。
当他日后成长为一个出色的医者牧师时,他救赎被杀死的苦难者的灵魂,心中对于那些杀戮者,强烈的怨恨也在与日俱增……
“我想杀了他们。”
海因利西时而自言自语,然而他只是一个医者,而并非一介用刀的屠夫——并且,他从心底里鄙夷杀戮行径,他憎恨杀戮者,如果杀死他们,便会沦为和他们一致的立场……这是海因利西无法忍受的事。
“那么,就交给我来办吧?”
他听到心中的一个声音说。
“你是?”
“我叫——尼古拉斯,你心中的另一个自己。”
从深夜的码头上站立了起来,海因利西沉默而出神——悬置半空的明月,将他的背影在地上拉出浓重的黑影。
那个瞬间,他觉得轻松了许多,他知道,背后那个漆黑的影子中,恶魔尼古拉斯正盘踞其中……
有光便有影。
尼古拉斯的存在,保护了海因利西纯粹的活人理想,让他能行纯粹的活人之路,而不带有一丝迷惑的感情;
海因利西复活苦难的救赎,也将尼古拉斯从投身杀戮的后悔中解放出来,使他成为最为高超且无情的毁灭者。
——他们,为了彼此的理想而存在的双生子。
“我是医者海因利西,我要行的是活人之道,我要复活这世上所有的苦难者,用活来救赎世上的苦难。”
“我是制裁者尼古拉斯,我要行的是毁灭之道,在这个世界还存在混乱和战争时,我的毁灭便不会停止。”
当他们再度介绍彼此时,海因利西和他的影子,苦涩地相视一笑……
他,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