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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块碎片

时间:2009-06-17 15:45 作者:月照铁炉堡 手机订阅 参与评论(0) 【投稿】
文 章
摘 要
魔兽背景下的一个故事

暴风城的天空湛蓝无云,从我的角度望去,法师公会的会旗是漂浮在空中的。从我的角度望去,那闪亮的寒冰箭标志直指苍穹。

我是跪着的,我跪在在一片蓝色的海洋中心,蓝色的法师袍汇成的蓝色的海。

“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

我耳边还在回荡着父亲苍老浑厚的声音,我真想再见他一次,我真想再如儿时般将头埋在他的膝前。

但是我醒了过来。

眼前一片黑暗。

我伏在泥泞里,仔细分辨着一片寂静里偶尔落叶着地的声音。

我无法知道自己趴在这这里有多久了,这是一片永无阳光的黑暗丛林。我只知道我昏迷,然后醒转,昏迷的时候我身处梦境,阳光温柔如母亲的臂弯,醒转后我回到现实,现实是无望的冰冷早已沁入骨髓。

于是我奋起所有意志强逼自己不要那么盼望昏迷,但是面对现实太过痛苦,我越来越讨厌自己还有知觉。

其实我正在以一种不算太慢的速度死去。如果我不是那么骄傲地坚持着无望的坚持,我本可以放任自己在昏迷里向死亡过渡。

那样一定比现在幸福得多——现在我醒着,竭尽全力分辨黑暗中每一片落叶掉在泥泞里的声音,数着自己的每一下心跳,又焦虑又恐惧地等待死亡如约降临。

我只是不太拿得准自己最后是怎么死去?饥渴而死是最可怕的,但是鉴于我的肚子上早被短剑捅穿的那个洞,我更倾向于相信自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可这也不是百分之百的靠谱,因为我尚在逃亡中,那些追杀我的家伙随时会找到这里,然后随手给我一下以结束我本已短暂的生命。

我很想战死,如我那些同行的伙伴们。现在他们丢下我魂归故里,只剩我一个人静悄悄躺在烂泥里发烂。但我现在甚至动不了一根手指,只能担心自己会如羔羊般被敌人宰割。

那样无能为力得被杀死,真会令我羞愧到无颜在死后面对那些为了保护我而牺牲的英灵。于是我竖起了耳朵仔细分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任何一点声音,试图用我臆想中的勇敢来抗衡源自虚无的恐惧。

我正在死去,死法未明。

然后我就听见了脚步声音。至少三个,由远而近的脚踩在烂泥里再拔起的声音,噗噗的,闷闷的,比什么都更象死神敲门。

如果死神真的有礼貌到懂得敲门。

随着声音一起过来的还有光。他们打着火把,正方向明确地一点点靠近我。一路逃过来的时候我留下了不少脚印,现在他们只是顺着我逃生的路线给我一个丧生的了结。

我还是一动不动,我只比死人多一口气。面对死亡我已无能为力。

现在他们举着火把居高临下看我,果然是三个人,穿着蓝色的法师袍。好吧,我想过了各种各样的死法,但上天总是比我更有想象力,我以为我只是会毫无抵抗地被随便什么武器捅死,但是你看,现在有更大的惊喜了,现在我要死在自己用了一辈子练习的法术手里,一个法师要被寒冰箭打死了。

那三个家伙脸上毫无表情——烂的连骨头都露出来的脸,确实做不出表情。他们把漂亮的法师袍穿得前所未有的难看,他们是我这些天来已经看惯的被天灾军团用死人的尸体制造出来的亡灵。曾经同我一样用生命抗击入侵者的勇士们,在死后被炮制成他们敌人的杀人工具,屠杀自己的兄弟。

我尽量不再去想这样的世界究竟有多荒谬。我看着他们,我曾经的同类,我曾经的同行,我此刻的侩子手。

好吧,我要死了。我现在希望他们快些动手,寒冰箭,所有法师熟练得如同吃饭睡觉一样的技能。

但是我绝不接受他们把我也变成亡灵——我看出他们的犹豫,他们早该动手了,却一直在用只有他们能听懂的声音交换意见。

在杀过几百个他们这样的家伙之后,我也知道他们发出的呜呜呀呀的声音绝不是普通的呻吟。他们也有语言,只是当他们烂到连嘴都只剩一个窟窿以后,他们只能用呜呜呀呀来表达自己。

我绝不想成为下一个穿法师袍的亡灵。

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我绝望地想着这句话,我发现我绝望地把它喊了出来。

于是那三个曾经的法师的身体有些微的震动。只要他们曾是法师,他们就绝不会忘记这句话,那是刻在所有法师心底的誓言,至死不渝,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们发出了更多的呜呜呀呀,但我没有因此得到生机。

我发现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现在我可以肯定三个中最高的那个是他们的头脑。那个家伙决断地挥了挥手,然后低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双嵌在白骨里的发着绿光的眼睛。

他开始吟唱咒语,一道白光渐渐在他手中汇聚成团。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秒钟后会有一道寒冰箭从他手里发出,击中我身体的任意部位。以他吟唱的方式我知道他郑重地用足了法力,那就毫无悬念了,我会在被击中的一瞬间被打至灰飞烟灭,连骨头渣子都不可能留下。

他是仁慈的,他没有打算把我的尸体保留下来送回去做成和他一样的怪物。

他念了我们同是法师的情分。

我欣慰地闭上眼睛,等待这世界上我最熟悉的那种魔法的降临。

但死亡在击中我之前拐了个弯。

那个吟唱着魔法的高个子没能把法术吟唱完毕,他和他的同伴同时被一把斧子击中,那样大的力量,可以横扫三个人而劲力丝毫没有衰竭,劲风连躺在地上的我也能感觉到寒意与煞气。

一击之后那三个亡灵一起转身面对一个庞然大物。

足足比三个亡灵高出两个头的家伙,肌肉纠结,只用黑色铠甲护住前胸后背,手持一把暗红色的大斧,他站在那里,面目狰狞,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魔。

不,不是如同,他确实就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他一面奋力砍杀那三个左躲右闪的亡灵法师,一面大声嘲笑着:“你连自己打掉的勇气都没有么?”

我看不见他在对谁说话,我只能假设他在对我说话,我用尽力气回击,尽量维护一个法师的尊严:“不用你管。”

我是说真的,被一个恶魔救回生命,对一个崇拜圣洁魔法的法师来说,这是比死还要难以面对的难堪。

但是他并非对我说话,我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温和到你以为她只是在教室里读书,在茶会里闲谈。

我听见她糯糯软软地说:“你该换个新台词了。”然后我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响指,夹杂着她依旧很软很和气的声音:“死亡缠绕!”

于是那个高个子亡灵就忽然飞奔出去,茫然地如同被蒙住了眼的疯马。又是一声好象在聊天那样的软语温言:“吸取生命。”

那家伙身上就多出了一根绿色的细线,一直通到她的指尖。

幸亏有了那根绿线,我才终于看到了她。

在三个亡灵法师和一个恶魔身后找到她的几率是不用火把在这片黑森林找到我的几率。

她实在太矮了,如果我能站得起来,她就只到我的腰间。现在我是躺着的,她也只比我高出两三个头。

一个侏儒,一个女侏儒,一个女侏儒术士。

不,我默默对自己再说一次,重点是她是一个“术士”,一个侏儒“术士”,一个女侏儒“术士”。

如果我还记得我此行的本来目的,在杀了几百个亡灵之后,我本已经有些记不起来的本来目的。

我是来这里剿灭术士的——我带了一队法师,二十个全世界最顶尖的法师,我们本是来此地剿清古尔丹的余孽的。

古尔丹是全世界最出名最厉害的术士,现在他背叛了这个世界,投奔到来自外域的入侵我们的天灾军团,他在这片土地造了许多的孽,然后去那个外太空领取他的背叛给他带来的魔法奖赏,但还有些术士留在这里。

我们是来把这些可怕的魔法疯子斩尽杀绝的。

现在我全军尽墨,却是死在亡灵们的手里。我只剩最后一口气,却要在这种时候被一个术士从亡灵手里救出性命。

我看了看漆黑的头顶,是的,我看不见除了黑暗以外的任何东西。

上天开我的玩笑一定开得很过瘾,过瘾到他连一丝光亮都不打算留给我了。

现在我不知道希望谁胜谁负,虽然这战局本就只给我一个旁观的身份。

我躺在泥泞里,看着那个术士懒洋洋地用那根绿色的细线牵制着那个疯狂乱窜的高个子亡灵。看着那个恶魔恶狠狠用一把斧子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砍来砍去地修理那两个狼狈不堪的亡灵法师。

那两个亡灵法师正在闪躲中努力吟唱着最强大的魔法,寒冰箭拼命地砸向那个看上去就很强壮的恶魔。我很想告诉他们,别打那个傻大个子了,他有与生俱来的魔法抗性,你们就是累吐血了那些寒冰箭也只够让他觉得有点小疼痛而已。

但我没有说话。

我于是继续去看那个小小的女侏儒术士。她很狡诈,她一直藏在那个恶魔的身后,偷偷对着那两个全神贯注只知道朝恶魔砸寒冰箭的家伙念着诅咒。

我听说过这种魔法,受了诅咒的家伙会不知不觉失去生命,一直到死才会有痛苦的感觉。

现在我亲眼得见了,那两个亡灵法师的寒冰箭越来越弱,那个恶魔已经追砍得他们有气无力。而被绿色细线牵着的家伙,现在已经用一种清醒过来的姿态试图走向那个牵着他的人,但是他走得支离破碎,一路掉落着自己的肢体。

他甚至没有走到那个侏儒的脚边就被拆散了。

那道绿线随之消失,一路的白骨代替了那条绿线,死亡在这样的诠释中狰狞到令人不忍卒睹。但那个女侏儒轻松地收回了手指,彻底放松地问了声:“怎么还没杀完?”

这样的口吻是绝不该出现在一地白骨的黑森林里,一个正在厮杀的小小的战斗过程中的,我为那个刚死得支离破碎的亡灵不值,他甚至没有得回对手的一丝重视。

在听见她略带嘲笑的指责后那恶魔就狂怒地吼了一下,算是对她的回应。他狂吼的同时那两个亡灵就缩成了一团,她笑眯眯看着这两个家伙临死前的苦状,伸手打了个响指,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吸取灵魂”。

一道紫光劈向那两个亡灵,他们便彻底委顿倒地。

她笑嘻嘻地等着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象是小孩子等待属于他的糖果最终从糖果罐子里被取出派到手里。但是那道紫光忽然转回方向劈向了她,她毫无防备,勉强闪让,却依旧眼睁睁看着紫光打落在她的身上,于是她哗啦喷出一口鲜血,坐倒在地。

我忍不住想笑,后来我就真的笑了。

我笑得不能抑制,眼泪争先恐后飙出眼眶。

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法师们的热情确实洞穿了一切。

我得意地,高声地,用尽力气疯狂地呐喊:“魔法反噬!魔法反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我已经声嘶力竭,但还要用最后一丝气力喊叫:“热情是洞穿一切的……”

我没喊完,是因为她在接近昏迷的状态里勉励对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我的嘴唇拼命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是传说中的语言诅咒,会让受诅咒者觉得自己白长了一张能说话的嘴。

黑魔法真的很邪恶,我庆幸我们已经成功了。

现在,我觉得自己可以死而无憾。

上天并未遗弃我,我在临终前看见了术士们的末日降临。

确实是末日降临——那两个已经死成一团的亡灵在她委顿倒地之后,悄悄地,摇晃着,努力地站了起来。她的恶魔在她被击中后就扑到了她面前,正在努力摇晃她小小的身体。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身后正在聚集起的两团白光会要了他们的命。

我很想提醒他们。我确实张了嘴,但我中了语言诅咒,我无能为力。

我终于知道在这场战斗里我更希望谁是赢家了,但我永远有反胜为败的好运。所以我眼睁睁看着那两道白光闪耀着夺命的光芒毫无悬念地击中那个高大得不可思议的恶魔,还有那个矮小得不可思议的侏儒。

不,侏儒“术士”。

我再次纠正自己。

那两个亡灵一定是拼尽了所有的力量发出了他们一生中最后的一支寒冰箭,那样的巨大的白光我平生仅仅见过两次。我终于从那样的光芒里认出了这两个亡灵的前世,我的心口如同被插上一把锋利的尖刀,巨大的悲伤袭击我的鼻子,那样的酸痛里我泪流满面。

我无声地喊着他们以前的名字,那是与我同行而来此地的队友,为了掩护我,他们也曾拼尽全力发出过那样耀眼的寒冰箭。

他们曾是全世界最好的法师,我父亲最好的朋友。

而现在,他们站到这个世界的对面,他们追踪着我的足印只是为了要我死去。他们再次拼尽全力放出的寒冰箭再也不是为了那个他们一心维持的正义的秩序。

他们的前世成就了他们今生的法力,他们的今生颠覆着他们前世的足迹。

这世界为何疯狂至此?

我泪流满面,闭上双眼,无声地默念着那句从出生起便回响在耳边的话语:“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

但我已身处阴暗之地,再也没有一丝热力。

如果热情最终消失,要靠什么来拯救这个荒谬的世界?

我想我会带着这样的问题死去,我现在盼望自己死去,在那个我从未去过的死亡世界,我能重见我的父亲,我比任何时候都想握住他的手,寻求一个答案。

但我仍有一口气,苟延残喘,始终不死。

我不想睁开双眼看着自己曾经的朋友用他们今世的阴冷杀死我。但我最后还是睁开了眼睛,因为我听见了另一种声音,看到了另一个结局。

那个高大的恶魔并未倒下,他的斧子依旧在他手里,但现在它是拐杖,用来支撑那个摇摇欲坠的巨大躯体。

倒下的是那两个亡灵。碎裂开来的白骨散成一个完美的圆形,而圆心里躺着那个小得可怜的尸体。

那侏儒术士毫无生气地横在那里,我现在才能就着火把微弱的火光仔细端详她的五官。不同于我见惯的那些侏儒法师,她的肤色出奇白皙,那样接近透明的白让我想起了四个字——不见天日。

术士们崇拜黑暗,不见天日本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我想也许这就是我能在黑森林里遇见这个家伙的原因?

但是她的脸上毫无那种我想象中的同黑暗共存的乖戾与邪恶。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死去?她看上去柔弱而无害,完全不能与她强大到可怕的魔力相匹。

我提醒自己她刚单枪匹马干掉了三个法师,全世界最顶级的三个。

哦,不,她不是一个人,她还带着她的恶魔。

于是我不由自主又看向那个高大的家伙。那恶魔眼里有些不耐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自己主人的尸体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但是他甚至用行动表达了他的鄙视,他开始哼哼:“起来啊,愚蠢透顶的无聊家伙。”

然后我看见那个小得可笑的身体忽然被黑光环绕,我吃惊得张开嘴,我从不知道世上会有黑色的光。

我使劲瞪着那样的黑光笼罩着那个小小的尸体,越来越浓稠的黑,然后那个侏儒毫无征兆地坐起。

从我心底升起深深的厌恶与鄙视令我从踵至顶都感觉到阴冷的寒气。我现在看着她,眼里带着不能再多的不屑。

而她一坐起来,黑光便似乎全被吸进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如此明亮,穿得透人心的那种亮。

现在她仿佛要穿透我的心,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我。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冷到了极限,但现在我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凉意——是一种被剥光了,连皮都被扒下了,只露出心肝脾肺肾那样的赤裸裸的冷。那样的冷,令得我对她的不屑变成了畏缩,我不由自主打了个明显的寒战。

然后她就笑了笑,象是尽力给我一个安心的保证,但这毫无可能。反令得我注意到她的笑意背后埋藏的防备与忧虑。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变了颜色,现在她的眼底深如海洋,眼珠亦是海洋般湛蓝。

“我知道你是谁了?”她温和地看着我,一边伸手拽下背在背后对她而言堪称巨大的行囊,“了不起的法师公会的现任会长,伟大的魔法协会的现任首席长老。呵呵,真是荣幸啊!”

了不起、伟大和荣幸在她的嘴里都显得那么戏谑与微不足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特别学习过如何激起别人愤怒的法术,但是我现在已经开始愤怒,被侮辱与轻视的愤怒。

可与她接下来的行为相比,她那几句夹着刺的客套简直就是有礼至极。

她已将行囊摊在地上,正伸手在里头掏着什么。我本想用恶声恶气来回敬她,那是躺在泥泞里的我唯一能做的反击。但我立刻想起自己已中了她的语言诅咒,连这样微不足道的反击都做不到了,所以我只能尽量调动脸部肌肉,做一个冷淡与轻蔑的表情。但说实话,面对她时我的冷淡与轻蔑早已无需调动,它们早已纹路清晰,在我脸上纤毫毕现。

她好象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愤恨,还在唠叨:“你不想问问我是怎么认出你的么?你没出过远门吧?一直都窝在你伟大的暴风城的法师祭坛里吧?想知道我是怎么认出已故大法师克虏伯的尊贵的继承人的么?可我偏不告诉你,哈哈哈哈……尊敬的公会会长先生?”她笑嘻嘻地对着我臭到不能再臭的脸吐了吐舌头,然后几乎把自己都塞进那个行囊里,“讨厌,怎么还找不到?”

我最后看了一眼她在那个颜色古怪造型难看的行囊里的奋力摸索,决定用无视她来明确我与她的界限分明。但是我听见她得意的叫声:“找到了!”

我恨我的好奇心,我忍不住偷眼看她手心里那个好不容易找到的东西。

一个很小的盒子,依旧是那种难看到家的颜色,诡异而邪恶。她打开盖子,里面是一颗鸽蛋大小的绿色石头,隐约发着光。

她笑眯眯地看了看那石头,用两根手指拈起它往嘴里送的样子就象个贪吃的偷嘴的孩子。但就在快把那石头塞进嘴的一刹那,她的脸上忽然浮现一个明显的坏笑,她的另一只手忽然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两根无形的绳子拉住我的上下嘴唇用力牵引,我不由自主张大了口,那石头便被她从自己嘴边挪开,用打弹子的调皮与兴致准确弹进我的嘴里,并且立刻顺势一路滚进我的喉管食管进入我的肠胃。

现在我的嘴又闭紧了,我能感觉我肚子上的那个伤口正在愈合,快流干的血都回到了血管,离开我很久的温暖感觉重新回归,一直活着的人无法感受到的活着的快乐和因此而来的活力,回到了我的身体。

但是我在能坐起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抑制不住地呕吐。

她坐着,平静地看着我疯狂的呕吐,慢条斯理嚼着一株草药,好象在陈述,又好象在炫耀:“极效治疗石,你身上就是再多十个洞,吃了它也能给你全愈合了。是不是很厉害?”

我跪在地上继续呕吐,很久没吃东西了,我只能吐出我的胆汁。

她继续:“用灵魂碎片做的,所以你受不了了,是不是?”

我已经吐无可吐,也知道这样的行为完全无补于事,我将自己埋在泥泞里,不愿呼吸,我想就这样闷死自己,我没有脸再面对这个世界,纵然它其实已是一片黑暗——我吃了一颗用灵魂碎片制作的特效治疗石。

现在就是死了,也无法抬起头堂堂正正地再见我的父亲了。我的身体里,每一滴的血里,都渗透了邪恶的气息。

该死的术士!

我甚至无法咒骂她,因为我被她用语言诅咒封住了口。

我现在疯狂地盼望再来几百个亡灵,我现在希望自己能早一些死在亡灵手里。我现在甚至后悔自己为何不在早前与亡灵的战斗中死去?

现在的我罪恶无可宽恕,因为那颗已救回我性命的治疗石。

她温和地问我:“你就这么介意?一块特效治疗石而已,无论它是用什么做的,它都是用来救人的东西,能救人的东西,都不该被你这么看不起。”

我不再将自己埋在泥泞里了,我抬起头最后看她一眼——一个矮小的侏儒术士,坐在地上与站着一样高。火红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更显得脸色苍白到透明,眼睛蓝得如同大海,紧紧裹在她身上的长袍颜色如干透了的血迹,那是她全身唯一能让人想起死亡与邪恶的东西。

这样的一个侏儒术士,精通让人痛苦与死亡的所有方法,擅长从任何活着的生物体内提取灵魂,再冷眼看着这些失去灵魂的活物死去,顺手将灵魂炼制成碎片。然后用这些碎片壮大她的邪恶——召唤来自地狱的恶魔作她的打手,制造能治愈伤口的特效治疗石来确保她的强壮,炮制能保存灵魂的复活石来实现她的永生不死。

我把自己从泥泞里拖起,我已经很久没有与地面垂直了。我勉力支撑自己,尽量把背挺直。现在我是居高临下看着她了,那个矮小到可笑地步的家伙。

我尽量维持我法师的尊严,尽量郑重地对她微笑,这种微笑或者更该称为——嘲笑?

我本可以用语言更痛快淋漓地击倒她的,但她剥夺了我的快乐。好吧,她没想到她剥夺了我的快乐,也给她自己挖了个更迅速滑向死亡的陷阱。

我决定不告诉她了,那道她发出的劈在亡灵身上的紫光为何会转过头来击倒她的秘密,就让这秘密留在她死后的死不瞑目里吧。

现在,我决定了我的出路。

我再一次尽量挺直了脊梁,维持一个法师的体面。我默默吟唱寒冰箭,但我毫无法力的双手无法聚集我需要的能量,我在心底叹息。

但我不是毫无办法,我的腰里还佩着我的匕首。现在我的手摸着它的皮质套子,如同摸着回家的钥匙。

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我祈祷我还能拥有热情。

现在我要洞穿我的心脏,取走她送给我的生命。

我躺在泥泞里的时候想过很多种死法,当我站起来的时候终于知道了答案,最后我是死于自己插向自己胸口的匕首。很可笑,当我躺在泥泞里时我发疯般地盼望能有奇迹让我站起来继续战斗,当我终于站起来了我却只是打算给自己的心脏开个洞,结束一个有史以来最无所作为的法师公会会长的无所作为的一生。

用死亡来偿还生的耻辱,这是我唯一能在无所作为的一生里给自己断下的句号。

所以我的手指触摸到匕首的冰冷的雕花手柄,渐渐将它抽出。那颗特效治疗石确实很有功效,现在我有力气把匕首拿得稳稳的,雕花手柄在攥紧的手心里给我一个沉甸甸的迫切的信号。

我猛得一翻手腕,匕首出鞘后放出的寒光让我眼睛眯成一条线。很好,现在匕首已经戳进胸口,我在冰冷刺痛中闭上眼睛,手上再加劲力。

一切都当再无挂碍,只需最后一步。

但是我的匕首已无法继续推进。

那个恶魔已经将我的手腕狠狠叼住,我的手不由自主任匕首掉落在地,谁能同来自地狱的恶魔比试力气?

我现在又跪倒了,摸索着泥泞里我的匕首。

那术士在恶魔扑向我的一瞬间熄灭了唯一的火把。现在我只能瞎的如同蝙蝠,哑口无言默默跪在泥里绝望地寻找唯一的死亡工具。

但她不放过我,她在黑暗里依旧准确地找到我的手,狠狠把我扯到她的身后。被一个小侏儒一把扯到她背后的事实让我分外羞耻,但我又能如何?

我不想象个娘们一样纠缠踢闹。我唯有尽量保持尊严,在她放手之后,继续埋头摸索我的匕首。

但是不到两秒钟,甚至她还没有继续作出动作制止我的摸索,我便被耳中听闻的声音止住了所有行动。

我的血液甚至都停止了流动,在那样的如同山呼海啸的声音里面,我很难让自己保持正常的生理运作。

那是无法计数的亡灵的呼喊,在并不遥远的前方,他们正在向我们靠近,他们的只剩白骨的脚底拍打地面的声音,让人战栗。

我看不见那个侏儒的表情,但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加重。于是我知道她将我扯到她背后的行为形同保护弱小,我庆幸黑暗盖住了我的满面通红,羞耻感现在已经遮住了恐惧,我很想跳起来扑向那无边无际的亡灵队伍,用战斗证明我无需她如此对待。

但她轻声呼叫她的恶魔卫士:“傻大个子!”

这名字很适合它,那个恶魔用鼻子发出的声音回应:“嗯?”

她细细的,依旧不急不慢地说话腔调让我不得不佩服:“你来背会长大人。”

现在那恶魔的回应堪称咆哮了,压低了声音的咆哮,因其被压低,反而更觉声闷如雷:“契约里没有这一条!”

“挂在账上,等我死了,跟你一起下了地狱,再慢慢算账。”她和和气气回答,好象在说的是晚上吃什么,今天天气真好啊。

我猜那恶魔一定是早被她这样耍无赖的腔调气习惯了,他用硬手硬脚把我扔上他的后背作为对这种无赖的抗议。

我也想抗议,我需要战斗,而不是现在这样。

现在我是麻袋,当我被扔起来随手一背的时候,我就成了麻袋,毫无挣扎能力,又一次四肢百骸软得毫无劲力。

然后她在黑暗里悉悉索索摸索,在由远自近的亡灵们的呼喊声里,这声音几不可闻。

她又慢条斯理说话:“我吸不了灵魂碎片了,傻大个子,你现在可不能死了。”

那恶魔大概是习惯用鼻子发出声音的,他“哼”了一声。

她大概是习惯把这种用鼻子发出的声音当甜言蜜语来听的,她继续:“你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哦!”

恶魔卫士的身子有点僵硬,虽然他的声音毫无表情,还是那样的“哼”。

但是她又高高兴兴说下去:“不过,你放心,我会很快下去地狱找你的,记得等我哦,别被别的术士拐走哦。”

恶魔卫士这次没有“哼”,他只是毫无必要地把他背上的我颠倒成大头冲下。

她便在黑暗里长长叹了口气,然后站起来,用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成释然的腔调叹息:“只剩最后一块碎片了。”

她的恶魔卫士终于不用鼻孔说话,他瓮声瓮气骂她:“全世界最蹩脚的术士。”

她同意地附和:“是啊,最蹩脚的。”

又加了一句:“可你是最棒的。”

然后她就开始战斗,丢下那个忽如其来身子彻底僵硬的发呆的恶魔。

她举手向天,嘴里喃喃念着咒语,于是刹那间黑暗的天空被撕开一道缺口,缺口里吐出火舌。然后这火舌瞬间点燃了苍穹。天空开始下雨,火红的雨,映着火红的天——从未见过的辉煌,无可想象的美丽,划破所有阴暗点燃所有热情,令人心跳立止的壮阔火雨。

每一根每一条雨丝尽情舞动它们的火苗,如此畅快淋漓地释放它们的热力,燃烧,燃烧,燃烧……烧掉所有被它们击中的东西,烧到天地只剩灰烬,还要燃烧。

如果热情是洞穿一切的力量,那这样的火海能将地狱掀翻,天堂覆灭,北极溶化。

我极目所见,火光蔓延,无边无际,一天一地。

然后是满耳的哀嚎,来自那些已靠近我们的亡灵们。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会在再次面对死亡时如此入骨绝望,那样凄厉的尖叫汇聚成尖刀,穿透我所有的意识。

若不是早已不能喊叫,无力行动,我一定已从那恶魔身上滚落下来,手舞足蹈疯狂奔逃。用尽全力奔逃出这片修罗场,人间炼狱。

但现在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浑身已是汗透,如果有人现在看见我,一定会以为我是株刚被从水里捞起的水草。

我这株水草,飘摇在恶魔的背上,因为头冲着地面,于是一路只能从恶魔的屁股后面瞻仰着平生仅见的壮观大火。

那烧尽一切的大火。

我看着亡灵们在火雨中仓皇闪避,又被燃烧的树林逼回火雨,他们无处藏身,只能用无助的躯壳承受火焰,火在他们的身上蔓延,象点燃一个又一个的爆竹。

他们在燃烧,先是一条手臂,一只脚,然后是上半身或者下半身,他们开始竭尽所能将自己蜷成一团,在泥泞里滚动呼号。在那样的凄楚里他们的骨头被烧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伴随着焦臭,扑鼻的,永世难忘的焦臭。

现在我曾经躺过的烂泥地早已被那样的大火烤干,于是那些亡灵在发烫的地面上翻来覆去,飞扬起尘土。

在那样的烟尘缭绕里,她的眼睛依旧清亮透澈。

她的身上甚至毫无烟熏火燎的痕迹,如果她没有摆出一个可笑的举火烧天的架势来召唤那可怕火雨,我会以为,她的无辜一如她的双眼般可信。

她本是背对我的,因为亡灵们在前方。但现在她回头,话音里终于有了一些焦急:“走啊傻大个子,站这里等玩BBQ吗?

那恶魔于是掉转身体向后奔跑,但他跑得一步三回头。

我相信他同他的主人心灵相通,因为他回头的时候,总能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亮,仿佛能点燃恶魔心底的什么东西,她在他最后一次回头时笑了笑,喊了声:“等我!”她的表情很温柔,声音很肯定。她那样的温柔肯定,好象只是答应一个饭局的约会,一个舞会的邀请,简直对不起正在源源不断逼向她的亡灵大军,那些无边无际的亡灵们,罔顾着骇人的火雨、热的快要烤化一切的火海,还在前仆后继。

于是那恶魔跑得如同在飞,我在他的背上如羽毛般飘摇。

我知道恶魔为何一步三回头,但我从不知道恶魔们会与自己的主人这样情真意切。我所知道的恶魔卫士是术士用邪法胁迫着为自己服务的地狱里的恶灵,他们生前便已坏事做尽,毫无人性。被强迫着为术士卖命,只会令他们更恨他们的主人,更恨这个世界。

但这个恶魔卫士跑得象风,是因为他的主人答应了他,她会活着与他会合。

我在风里最后看见的,是那个矮小的侏儒泼洒在天地间的漫天火雨,和她那个因为矮小更显可笑的举手向天的背影。我想我永远也无法弄清为何那样的矮小躯壳竟能迸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就象我不明白为何她会令自己的恶魔卫士背着我离开那样的险境。

我不知道这个恶魔是否知道要跑去哪里,我在颠簸着,我开始呕吐,吐我的胆汁。我的眼泪鼻涕与胆汁一起零落在地上,狼狈不堪。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我被一个术士救了一次又一次,我在她面前丢脸丢了一次又一次。现在我在她的恶魔卫士的背上,象一只麻袋一样无能为力,我在逃命。

而她在我身后,用我一直想消灭的邪恶力量,努力给我建一道安全的墙。

我知道她的法力再强也有衰竭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当她的法力不再能召唤出火雨的时候,亡灵们会肆无忌惮迫不及待地冲过去,用牙咬,用脚踢,用刀砍,用手撕,他们会象大象踩死一只蚂蚁那样碾碎她,她是那么小,也许会被碾得连渣都找不到。

我的眼泪鼻涕与胆汁零落一地。

我想我在为一个术士难过。这让我羞愧难当。

但是去他的羞愧,我现在大头冲下颠倒混乱地趴在一个恶魔卫士的背上,我的世界已被今夜完全割裂成截然不同的两片。

我眼泪纷飞,我在哭泣,这一辈子的眼泪集中在今夜疯狂喷出。我想起了我的暴风城,我的法师祭坛,我的意气风发一起出发的队伍,那些队友现在已成亡灵,他们或许正被救了我命的火雨吞噬。

这世界比那样的火雨还要疯狂。

所以何不哭个痛快?在这样的颠倒混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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