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车窗看到傍晚的阳光在飘掠如风的树林后面,被涣析成一朵朵叶飞色舞的野菊,马蹄声和车轮翻滚的响声在黄昏渐渐暗淡下来的色调中不断重复混杂,仿佛在不知厌倦地骂着同一句粗话。他并不想合眼,于是就给自己点了一根卷纸烟,过了好一阵子,他把身边的同伴摇醒了,那个年轻人,睡梦初醒的样子就像一只懵懂的小猫,迷迷糊糊地喃呢了几句接接过他递过去的烟。马车穿过林荫道,驶过一段桥之后,便是一片暮色沉长的湖边空地,这时他可以看见湖水像抹满金色颜料一样比天空更亮一畴,湖光闪烁着天使的羽毛。有那么一段时间,一阵风吹响了的成片背光的**,令他回忆起伊丽莎白大屋里钉在墙上那件深黑色大衣,使他感到倒胃。他们的驿车在树林的投影之下马不停蹄地走着。他又开始盘算以后的事了,这几天他一直在反复思忖结案以后的日子,尤其想到他姑妈写给他的信更让他心神不宁。戴茜嬉笑的容貌和她纤细晶莹的手指从菜篮取出信笺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的,几号?”年轻人问。
“去年十月初,快满一年了。”
“一年,”年轻人摖了一下眼睛,他已经清醒过来了,高兴地说道:“那群家伙肯定以为我们死了,竟然不派人来接应我们,当初他不是哭丧着脸来求我们接理这件闹鬼的案子的?我是说利伯特,你猜他见到我们会有什么表情?”
他没理会年轻人,倒不是因为讨厌他,这是他们交往了七年所找到最合适的相处方式。
“他如果知道我们的发现,就不会埋怨我们为什么会失踪这么长时间了。现在倒好,我们把调查报告递上去,我敢保证,我们破了一件将会震惊整个军情七处的刑事案,总之,我们把那个灾星的名字公布出来之后,我们就要出名了!”
年轻人说得天花乱坠,情绪越发激昂,一边在安排升职的事,一边又学着利伯特指手画脚的语气说话。
“多伦,我可能要放长假了。”他突然冲出一句,一阵安静,他仿佛又听到马车轮子骂粗话的声音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提,在我们出发之前,戴茜遇见我那个在西部开农村的姑妈。”
“她也认识戴茜?”
“嗯,那次我说带她去我亲戚家,就是我姑妈那儿。戴茜在市集带回她的信,里面说她希望我能够继承她的产业,干点正经活。”他笑了出来,“我开始是拒绝了她,但在这次回来时我又重新考虑这件事了,也许,我想等处理完这件案子后,会考虑退伍,还没定呢,如果我决定去西部,城里的房契我会全部转让给你的。”
“戴茜也会去?”
“随她怎么样都行。”
大家都缄默不语了。
他感觉到斜晖洒得他满面都是,这张落寞的老脸,面对着湖彼岸那座小镇里的钟塔。即使不是由于这令人疲惫的重重暮色的原故,这位军情七处的老探员也开始隐隐约约体味到分离告别的必要和这些悲欢离合所带来的沧桑失落了,他身边这位年纪比他轻的人叫多伦米尔,他现在忽然想到他刚进调查局大门时写满幼稚的脸谱以及和他在戴茜精心照料的小屋里生活的日子,他心知肚明,如果他去西部,就意味着曲终人散,戴茜会去别的地方做一个裁缝,或者干点其他什么,总之她没什么理由要跟随他去西部,他俩毕竟非亲非故;而多伦是一个很有上进心,前途光明的热血青年,他肯定会在军情七处大有作为。但是他,早就过了指望当上**的年龄了,他带着苍苍两鬓回到家乡陪他那就快要死了的姑妈过平凡日子,当所有人都忘记他的名字叫埃博尔?阿道夫的时候,他也该入土为安了,这样最合乎情理不过。小镇晚祷的钟声把他带到更深的思想中去:戴茜的裙子在市集的晨雾中窸窣作响,葡萄藤爬满他房间的窗棂,外面摇曳着苹果树叶之影。他提着笔坐在他靠向窗户的桌前,暴风城的钟声赶走了他的彷徨情绪。现在,暮色垂垂的运河上钟楼的阴影敲响了七点钟的时间,秋凉如水,他点着烛台,在凌乱的房间里翻出一大堆文件,他打开记事本,用手平了一下,这或许是他写的最后一份报告了。他用了很多心思为他这段旅程起了一个标题,它也许也是他职场生涯的标题,他感觉到这个调查局的诅咒并没有离他而去,他看着火光,明白一切远未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