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暗夜精灵走进店门的时候,我正趴在柜台上睡觉。
首先我想说这并不是我的错,生意照例就象午饭时的蔬菜汤一样清淡,与其盯着天花板发呆,做个好梦显然更有吸引力。说实话我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在法师塔那帮呆头鹅一窝蜂跑去学“魔质赋予”的时候,我也许不应该为了标新立异而去选择“魔质消解”这个千年冷门。人们总是更乐意给自己喜欢的物品添上这样那样的魔法属性,不管是否实用,甚至仅仅是用战斧在晚上代替火炬——多么可笑!而相比之下想从物品上去除魔法效果的顾客可就少得多了,毕竟“被邪恶的法师在祖传的珍贵长剑上注入恶毒的诅咒”这样的事情大多只出现在二流小说里,一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邪恶的法师,二来祖传的珍贵长剑更少。咳,总之呆头鹅也有呆头鹅的智慧。
好在我的睡眠一直很浅,还赶得上及时对难得的顾客报以微笑。
“欢迎光临,尊敬的暗夜精灵。”我迅速打量了一下对方。暗夜精灵男性,灰白色长发,身上是略显宽松的皮甲,在边角处绣着藤蔓的纹样,毫无疑问,一位德鲁依。
“自然之灵与您同在。”德鲁依躬身回礼,背后的大皮囊中有一枚木柄露在外边,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摆动。
“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么?”嗯,既然你找来了,说出你的请求吧,只要您真的了解这里是提供什么的。还有……只要德鲁依不是用树叶来付账。
面对我的问题,德鲁依显得有些犹豫:“我听说,这儿是城里唯一一家经营消解魔质的店。”
正中靶心。我咳嗽了一声:“他们说得没错,在整个艾泽拉斯你都很难再找到像我这么专业的魔质消解师了。如果你在这方面遇到什么麻烦的话,这里可以说是您最好的选择。”嗯,这就是干我这行比较吃亏的地方,人们当然更喜欢听到类似“我可以给你手上这根棒子加上美妙梦幻的星辰之光绝对比达拉然资深法师的魔杖更带劲”这样华丽的推销词,呵呵。
暗夜精灵又一次露出迟疑的神色,你看,我们的这些尖耳朵盟友总是习惯这样含蓄的表达自己的情绪和看法,毕竟他们有的是时间。然后德鲁依从肩上卸下了那个硕大的皮囊,放在我的柜台上,里面的东西在木板面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他开始解袋口上的皮绳,手指的动作很轻,很仔细,像是怕惊动了正在熟睡的什么。这时我注意到暗夜精灵胸前别着一枚暗银色的徽记,上边的图案是一棵矗立在高山上的大树。
海加尔山战役荣誉章。
一个德鲁依老兵无法解决的问题,我对这笔生意开始有些感兴趣了。风险和丰厚报酬的气息同时弥漫开来,不管哪一样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都挺不错。
终于,精灵的双手离开桌面,一把战锤静静的躺在柜台上。就是这家伙么?我悄悄调整了一下呼吸,仔细端详起来。
确切地说这是一块深褐色的天然木头,将近两肘长,从锤柄到锤头浑然一体,刚才精灵肩上的木柄正是它的一部分。完全用木头做成战锤并不罕见,不过这样特别的木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流畅的木纹旋转上绕,锤柄形成优美的弧度,锤头略宽,由几根枝丫紧致相联而成,看起来有点像猛兽的头颅。木锤周身光滑,泛着淡淡的光泽,可见它的主人经常将它握在手中,而且使用起来很谨慎,不过……
“就是它么?”我抬起头问暗夜精灵。
“是的,这是我的战锤,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始终都用的很趁手,说起来也是在一起相伴了将近一千年的伙伴了。”
一千年?嗯,我说什么来着?别用人类的眼光去看精灵。
“真的很漂亮。”我点点头,“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儿呢?”
德鲁依的目光投向战锤,这一次他看起来很担心:“我不太清楚,它变得有点……怪异,您知道使用了那么久的东西,有时候就像是肢体的一部分那么自然,要是什么地方有些轻微的不对劲我就能发现,虽然说到底这也只是一种恍惚的感觉。兵器铺的师傅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所以我只有到这里来寻求您的帮助,”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对我来说这是很特殊的东西,所以……”说完,精灵将一个鼓囊囊的小皮袋子放在战锤边,从敞开的袋口里反射出属于黄金的光芒。
我咽了口唾沫,确保这个动作没有被人察觉,然后回头继续看那柄战锤。
跟刚才一样,还是没什么感觉。一般来说一件被灌注了魔法力量的物品总会显出些痕迹,而魔质消解者就是受训练来捕捉这类痕迹的。我凑近这柄战锤,仔细辨别木纹的颜色,嗅了嗅,然后轻轻触摸了一下它的表面,可还是没有什么征兆。它就象一块普通木头那样安静,不论是带着浓郁黑色气息的腐坏,还是充满刺鼻甜味的邪恶,就连触摸上去会被扎疼的初级皮肤诅咒都没有。
我又咳嗽了一声,告诉自己不要着急,我是专业的,这毫无疑问。
我从柜台边的罐子里捻出一把魔媒粉,用熟练的手势均匀撒在战锤的锤柄上,然后盯着它们。这些银灰色的粉末一声不吭,通常情况下只要有一点稀薄的玛纳就足够让它们变成冬幕节的焰火。
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就象画家捕捉梦中的色彩,猎人追寻草木间的灰鼠,当我关注其它的时候它从身边溜过,甚至还碰了我一下,可当我回过头时已经悄然不见。
看来只剩下一个办法。
我直起身子:“恐怕不是什么小问题。”我看到德鲁依的眉头皱在一起。是的,要么完全没问题,要么问题大了,“我想把它拿进工作间看一下,可以么?”
“一定要那样做么?”暗夜精灵眼瞳闪烁,显得局促不安。
“这是我建议,”我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精灵的战锤出乎意料的轻盈,我几乎可以单手拎起它,但想到它主人的目光,我还是把战锤捧在胸前。双手接触到这件武器的时候,我明白了德鲁依的困惑。锤子上边的确有什么东西,就像是一个纠结在一起的团块,那里面究竟有什么我还是无法得知,虽然这让我有些泄气,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兴趣越来越大了。
推开工作间的门,并不让人愉悦的气味扑面而来,我退后一步,等待那些灰尘慢慢落下。究竟有多久没有踏进这里,我也已经记不得了,大部分交到我手里的麻烦光靠一些简单手段就能解决,而这里是特别的场所,相比之下其他所有技巧都像江湖骗子的把戏一样无聊。想到这里我看了一眼怀里的战锤,也许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但我马上告诫自己不要把期望定得太高。
这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屋子,八肘见方,除去地板上用白垩粉画成的巨大魔法阵,空无一物。我看了一眼地上的图案,它就像第一天被画好那样清晰,层层叠叠的白色线条和符文组成一只巨大的眼睛,隔着飘扬的灰尘,看着我。
“下午好,”我跟它打招呼,“呃,我是说,好久不见。”地上的眼睛一动不动,也许它其实是在看着别的地方。
我在魔法阵前蹲下,把手伸进腰间的口袋小心摸索着,然后把找到的物件掏出来。四块几乎透明的石头躺在我的手掌中,所有矿物中最纯净的艾泽拉斯水晶,更重要的是,它们还没有经过任何琢磨。我将这些水晶按照特定顺序放进法阵四周的四个白线圈中,每放一块,都能感觉到一点变化,那些线条如同从冬眠中苏醒的蛇,逐渐有了生机,最后一块石头放下,整个法阵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震动,就像是人猛地吸进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
我停了一会儿,好让心绪恢复平静。接下去捧起战锤,小心的把它放在法阵中央适当的位置上。
出来吧,我在心中说。物品中的任何一丝魔法在这个法阵中都会借助天然水晶的能量被成倍放大,直到任何试图封印的阻碍被冲垮——诚然很多时候这样做非常危险。
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法阵已经开始了运作,所有线条和符号被笼罩在淡白色的光芒中,一种曾经熟捻的气息充满了整间屋子,这时,我感觉到在那柄战锤之中,有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就是这样,让我看看在严密的裹藏下是怎样的秘密。我有些贪婪的在战锤的纹路之间扫视,寻找着魔法能量溢泄的迹象,同时那心跳一样的震动变得越来越明显,整个魔法阵都发出共鸣的嗡嗡声。“是个大家伙!”我轻声地脱口而出,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
就在那一瞬间,有个声音在我心中炸响:“停下!”
这个声音并不是从耳膜传来,更像是半梦半醒间在脑海中来回蹿动的意识,它是如此模糊和短暂,以至于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停下!”第二声再次传来,这一次更有力清晰,同时也急迫得多。
我感到不知所措,停下什么?为什么停下?还有,谁在说话?
“马上停下!这魔法阵!”我感到头皮发麻,这声音变得越来越粗暴,就像一头野猪在撞击我的胸膛,还伴随着巨大的心跳般的声响。心跳?我惊异的看着法阵中的战锤,它就在眼睛的中央面对着我,周身萦绕着明绿色的魔法气息,带着妖异的美丽。
我移开最后一块水晶,法阵的共鸣逐渐平息了下去,而那个声音终于也不再嘶喊。
我盯着木锤,急促的呼吸着,这个位面中有很多无法预计的存在,但我从未想到会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是谁?”我在心中试探地问。
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深深的疲倦:“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身份和名字是凡间个体区分彼此的手段,而我并无此需要。”
至少不是恶魔,我这样安慰自己:“那么……”
“自然之灵。”这个声音似乎不想多说话。
“自然之灵?”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德鲁依对他们所信奉力量的称呼,“你附在这柄锤子上?”
“我就是这柄战锤本身。”之后是长长的沉默,就在我想要再次提问的时候,它突然又补充说,“……从离开孕育我的母亲,伴随主人那时候开始。”
“母亲?”
“诺达希尔。”
我瞪大了眼睛,诺达希尔,世界之树,巨龙祝福的萌芽,精灵力量的源泉,而我面前这柄战锤曾经是那棵伟大的树的一部分。可是……“为什么刚才我完全无法察觉到你的存在呢?”这解释不通,现在战锤上的能量对我来说就像黑夜中的篝火那样明显。
“因为,”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显得愈加虚弱,“时间不多了。”我注意到围绕着战锤的亮绿色光芒此时淡去了很多,像人的呼吸那样忽明忽暗。
我咬了咬下嘴唇没有说话,因为预感到对方会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那是一场大战……从未有过的巨大军队集结在一起,聚集在母亲的荫盖之下,而在他们对面蔓延过来的,则是毁灭和火。我的同伴,那些游散于风中的自然之灵在我周围慌乱流窜,在死亡和燃烧中凄厉的喊叫。我很平静,因为我知道自己和主人在一起。
“我们遇到了恶魔的军队,巨大的地狱火和恶魔,身上燃烧着绿色的火焰,可这不算什么,母亲赋予的力量让我能击碎那些肮脏的盔甲和头颅,我们在一起击杀了成群的恶魔,我听到主人的怒吼和敌人的哀号,我很高兴。
“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大家伙,长着蜷曲的犄角和四条粗壮的脚,它杀死了很多精灵,直到和我的主人迎面碰上,啊,我到现在还记着和那把枪刃磕碰的感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碎掉了。最后我还是击中了那家伙的头颅,那声巨响让周围所有的恶魔都面如死灰。不过那个恶魔的脑壳还真奇怪,有一小片颅骨的碎片就在那时候嵌入了我的里面。”
我吸了一口气。
隔了一会儿,自然之灵才接着说下去:“那块小东西现在还留在我的身体里面,无时无刻不在那儿燃烧,想要把黑暗能量灌注到整把锤子,接着是主人,然后也许是下一个主人。我不能让它那么做。”
“所以你用自己的力量来封印它?”我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一件德鲁依使用多年的武器却感受不到任何属于自然的力量。
自己体内燃烧着恶魔的碎片,光是这个想法就让我感到一阵恶寒。
“是的,”那些叙述显然极大的消耗了自然之灵,它的声音变得极为轻微,我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到。“但是现在,我无法走得更远了,母亲倒下了,我再也无法从她那里感受到力量了,而那块碎片还在侵蚀和翻滚,一天比一天更灼热,它终究会突破我的制约,所以……”
它在轻声哭泣。
我看着那把战锤,曾经的世界之树的嫩枝,每一根木纹和卷曲都是自然的杰出造化,它是那么漂亮,在白垩图的法阵中间萦绕着自然法术的光芒,已经淡如薄雾,却仍不消散。
但是我知道,再过一些时间,那绿色的光芒就会被黑色所替代,我已经能够感受到那头野兽的呼吸了。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么?”我在心中问。
“毁掉我,连那碎片一起,我知道你能做到。”自然之灵轻声的低语,“另外请转告我的主人,对不起,我只能做这么多了,这一千年,我感到很快乐……”
我把头侧向一边,慢慢闭上眼睛,伸手在口袋中再次寻找。
听完我的叙述,德鲁依盯着布包中的灰烬,有几秒钟时间他没有动,就像一座千年的雕塑。然后暗夜精灵踉跄着退后几步,抬起一只手握拳顶在嘴上。
我没有和他道别。
店堂里面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还有柜台上多出的两枚金币。
窗外有鸟叫,和树叶的沙沙声。
不知道两枚金币的路费是否够去一次海加尔山,我看着店门外的阳光,这样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