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映照的黑色礼服衬托出年轻健美的身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和修剪整齐的头发,即便再挑剔的指挥官也找不出一点茬子。
“看看,看看我的小兰斯,”德怀尔夫人站在镜子后面眯起眼睛啧啧地夸奖,“小兰斯真的是长成个帅小伙了。”
兰斯尴尬地拉了拉衣服下摆,不得不承认礼服其实并不比铠甲难看,但如果可以,他还是宁愿穿他那身破旧的盔甲。那样才像是个骑士不是,所以他每个晚上都很认真地把自己的装备擦拭保养一遍。
“哎,我们老喽。”
“您一点都不老。”他上前搀扶住自己在孤儿院时的监护人,搀扶她慢慢下楼。
“你当上了圣骑士,萨拉成了牧师,兰斯沃和杰尔都参加了皇家卫队,你们都很有出息啊。”德怀尔夫人推了推老花眼镜。
“那都是德怀尔夫人您,还有南丁格尔小姐,索利亚诺大叔,罗杰老爹一直教育我们的结果啊,没有你们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呵呵,那也是你们自己勤奋的结果。”德怀尔夫人小心地步下最后几级台阶,“不知道现在这些孩子,会不会和你们一样呢。”
“一定会的。”年轻的圣骑士很有把握地点了点头,但笑容刹那间凝结在脸上。德怀尔夫人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几个孤儿院的孩子正在玩兰斯的盔甲,而淘气包乔巴则干脆把他那顶修过好几次的头盔戴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嗨!嗨……”盔甲的主人匆忙地跑上前,孩子们大叫着扔下方才的玩物四处逃散开去。
“嗯,也许……”兰斯摇着头整理起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盔甲。忽然心里一动,猛转身,正蹑手蹑脚走过来的小男孩吓得坐倒在地上,手里的战锤砸到地板,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发疯了?!这会出事的,你知不知道!”莫名的怒火忽地就窜起来,“这是武器!”兰斯一手抓起造型朴素的军官战锤,这是他通过圣骑士考试时托瑞长官亲手递给他的武器,“这是一把杀人的武器,不是用来玩的玩具!你懂不懂?!”
“我,我……”小男孩涨红了脸,“我只是想,想摸一下。”
“你!”
孤儿院监护人及时地走过来,抓住了兰斯冲动的拳头。“噢,兰斯,每个小孩子都有好奇的时候。”
在自己曾经的监护人面前,又能说什么呢。年轻的圣骑士低咳了两声,没有再说话。
“好了,你不是说你要去花园区参加什么庆祝的吗?时间不多了吧。”
“啊,是的。”瞄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太阳都落山了。“我是要去月光林,谢谢,谢谢您,德怀尔夫人。再见。”
“再见,我的小兰斯。”和这个记忆里始终不曾长大的男孩子贴了贴脸颊,孤儿院现任的院长目送着他离开:这孩子真的是很不错,但也许,太严谨呆板了一些。
把盔甲寄放在营房守卫那里,兰斯就急匆匆地往花园区赶。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春节邀请函上写明了要穿礼服,他又如何会去麻烦德怀尔夫人帮忙呢?对于一个圣骑士来说,聚会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在战场上立功才是。但托瑞长官说了,这是任务,是不能丢暴风城圣骑士连队面子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好。
站在指定的月光束下,兰斯从怀里摸出春节邀请函。忽然发现自己的左手居然还捏着那把军官战锤。再回去一次是肯定来不及了,邀请函上也没说不允许带武器,是吧。心里祈祷着千万要没关系才好的年轻圣骑士吃力地用手拉开卷轴,轻声念到“先祖的力量,带我去月光林。”
一阵头晕目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兰斯发现自己正坐在柔软的草地上,巨大的月亮光束照耀着,空中弥散着星星点点的银色光影。
音乐,和人们爽朗的笑声。他抬头望去,各种族的人们围绕在火堆和彩灯旁边,喝酒、欢唱,跳舞,一支支绚丽的焰火被不断射入夜空,散成美丽的光影花朵。
这显然不是暴风城的花园区,难道这就是月光林?这就是春节庆典?兰斯有点迷惑地爬起身来。
两个扎着粉红冲天辫子的侏儒女孩娇笑着从他身边跑过,背后背着的华丽法杖一路洒着星星。他转头望别的人看,无论是精灵还是巨魔,都很有礼貌地向他点头示意。虽然他们都穿着各式的美丽礼服,但无论是佩在腰间的刀剑,还是别在靴子里的匕首,都隐隐有光芒从鞘壳里透出来。至于那些法杖、魔杖,所过之处,星光璀璨,和天空中的焰火一样绚丽。兰斯第一次感到自己手里的战锤是如此的朴实无华,甚至是寒酸。他很想把锤子藏起来,但贴身的礼服,在口袋里揣块手帕问题不大,这么个大家伙鼓在衣服下面,实在是太显眼了。
“欢迎你,圣骑士先生。你是来打年糕的吗?”
低沉温柔却有些过于标准的通用语,把兰斯吓了一跳。抬头正迎上对铜铃般巨大的水汪汪牛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即便从人类的审美来看,这也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牛头人小姐。
“啊?年高?”
牛头人小姐笑眯了眼睛,“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项传统了呢。快去吧,晨歌老师就在那边的山坡上呢。”
完全莫名其妙的圣骑士先生被牛头人小姐热情地指点着走出了人群。话说这样也不错,起码可以少点人看到他的那把锤子了。兰斯站在山坡上眺望,坡下流光溢彩,人群穿梭不息,更远处有人从高高的悬崖上跳入银色丝锻般发光的大湖,却丝毫不曾溅起半点水花,大约是德鲁伊们的表演,毕竟今天其实是他们的节日。只是“年高?那是什么东西?”
“嗨,喜欢年糕吗?马上就来!”
兰斯从没看见过这样滑稽的情景:足有两人高的紫色胖鸟用双翅轮起一柄缠绕着绿光的巨大榔头,往一个碾钵砸下去,同样泛着绿光的碾钵收缩了一下,一团白色的东西从钵底跳起来,又落下去,于是胖鸟再次轮起了榔头。如此砸了七、八下后,胖鸟把大榔头往翅膀底下一夹,腆着大肚子扑哧扑哧地跑跳到碾钵边上,用与身材完全不相符的麻利动作捞起那团白东西,“年糕一份!来啦……您是要加芝麻和蜂蜜,还是红彤彤的辣椒?”
热情的年糕师傅发现面前的年轻人完全没有在看躺在青翠欲滴的棘根草叶子上热乎乎的年糕,而是盯着自己翅膀下的锤子发呆。
“年轻人,嗯,圣骑士,你的年糕……”
兰斯仿佛做梦一般地接过什么佐料都还没加年糕,他的魂都给那把绿光渐渐淡去的巨大锤子给勾去了。这是一把样式古朴的云皓石锤,巨大的锤头上奥金的箍圈因岁月的侵蚀已看不清上面的花纹了,红杉木把柄油光锃亮,显是经常有人使用。但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锤头正中,云皓石那如细腻如雪却坚硬如钢的石体中间,被不知道用什么神兵利器开凿出一个七芒星盾牌的凹痕,再用最为罕见的黑铁浇筑出这安其拉战役先攻部队的徽记,黑白分明,熠熠生辉。这是只有几百年前在安其拉与虫人作战的英雄才会拥有的武器。而现在,传说中的武器竟然出现在眼前,兰斯揉了揉眼睛,以确认自己并没有看花眼。
“你,还要再来一份年糕吗?”胖鸟伸出翅膀在呆立的顾客面前晃晃,这才把兰斯的注意力拉回到这位奇怪的年糕师傅身上。“嗯,请问……”他终于还是决定确定一下,“这是安其拉战锤吗?”
“是啊。标准点说,它叫‘其拉威严之锤’。”胖鸟高兴地回答,“你和它认识?”
“你,噢,不,您,这是您的武器?”
胖鸟抽出腋下的锤子,亲昵地抚摸着锤柄,“是啊,它是柄很趁手的武器呢。”忽然抬头一笑,“用来打年糕特别趁手。”
“可这是其拉威严之锤啊。”兰斯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看着面前小伙子一副尴尬的神情,胖鸟慢慢站直身体,突然从头开始左右晃动,紫色的羽毛化作片片紫色的光带闪落,胖鸟巨大的肚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袅娜、举止端庄的高个子暗夜精灵出现在呆滞的圣骑士面前。翠绿的树叶状吊坠表明了她高贵的身份:一位德鲁伊长老。她娴熟地把锤子提起来,轻轻搁在碾钵上。“年轻人,告诉我,你觉得武器应该是做什么用的?”
虽然面前的精灵态度温和,语气平缓,但只要一想到她可能已经有几百岁甚至一千多岁了,兰斯就感觉到无比的压力,这简直比圣骑士考试还要紧张。“武器,”要镇静,他提醒自己,要镇静,“武器就是用来打击敌人的。”他摸了摸腰间朴素的军官战锤,忽然有了勇气,“武器是用来保护无辜的民众的,是用来捍卫美好的生活,是为了让母亲不再哭泣,让孩子忘记悲伤,让老人可以安享晚年,让所有的人都可以欢笑,都可以唱歌跳舞,就,就像这里一样。”
“嗯,说的很好。”德鲁伊长老微笑着点头,缓缓地在碾钵边上跪坐到月光林无处不在的草坪上,“来,孩子,过来坐一会儿。”
年轻的圣骑士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在她手指的地方,也学着她跪坐下来。
“我看到你的腰里,别着锤子呢,能让我看看吗?”
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这样一位优雅美丽,而且很可能属于传奇的女士?兰斯涨红了脸,把腰里别的锤子递过去。也许在同伴眼里,这把军官战锤已经很重很大了,但在精灵修长的指间,这把战锤仿佛羽毛般轻飘飘的毫无分量。她仔细地观察着这柄锤子,“是很好的锤子啊。你用灯油擦拭它?”
“啊,是的。”兰斯为精灵敏锐的观察力所折服。
“那么,你有没有尝试过用酒去擦它呢?”精灵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个……没有。”他摇头。
“可惜这里没有铁炉堡的烈酒,不过我想晨露酒也可以试一下。年轻人,你愿意尝试一次特别的体验吗?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厄……好。”虽然很担心自己的锤子,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镇静,千万不要给暴风城圣骑士连队丢脸。
“那么,你坐得随意一些吧,整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你这样一直跪着,腿会麻的。”精灵轻巧地站起来,从碾钵后面拿出个小碗来。只见她左手持碗,右手握住战锤,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从倾斜的碗口滴下,落在战锤遍布划痕的锤头……兰斯睁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眼前看到的是事实。那沾到晨露酒的锤子,仿佛被滴到的不是酒,而是融化的黄金。金灿灿的液体顺着锤子的表面快速的划过,所到之处都放射出一种温暖的浅金光芒。
“它确实是喜欢酒的呢。”
兰斯呆呆地看着精灵。
“每一柄武器,还不止是武器,每一件被细心雕琢出来的物品,都有它的灵魂,都有它的喜怒哀乐。”精灵欣赏着在空中凝绕的浅金色光芒,“我见过豪饮铁炉堡烈酒的战锤,整把锤子都散发着金红色的光,而且歪歪斜斜的,像喝醉了一样。”她轻声地笑着。
“让我们来看看,你的锤子喜不喜欢糯米……”没等锤子的主人有所反应,精灵就自作主张地从碾钵里掏出煮熟的糯米撒了上去。这次是绿色的光芒,丝带一样,缠绕在锤子上。“它也喜欢糯米。”精灵笑着。而兰斯张大了嘴,他现在完全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锤子,那把普普通通的军官战锤。
“试试看月神湖的水,好吗?”
圣骑士点头。
整把锤子都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每一道划痕,每一个裂口,都射出刺目的银光,仿佛在述说它们的悲愤和荣耀。
“木头。”
金棕色的沙雾一样的光。
“皮革。”
紫红色的针状光芒。
“现在,来试试血吧。”精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把小刀来,在兰斯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划开了手指,把血涂抹在锤头上。刹那间,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这……”兰斯站起来,可跪麻了的双腿,让他马上就摔倒在地。
“别着急,孩子,你看。”精灵把握锤的手凑近。很奇怪的,兰斯感觉到自己能看见无数血红色的斑点,仿佛蚂蚁一样在锤子里爬来爬去。
“它在战栗。”
“你说,它在战栗?”兰斯决不相信自己的武器拥有如此懦弱的灵魂。
“它在担心自己的主人。”精灵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岁月的智慧,“当它喝足了鲜血,就会变得愤怒,就会成为杀人的凶器。但这并不是它所渴望的,孩子。
“就像身为一个战士,我们其实希望永远不要有战争;身为一个医者,我们希望永远不要有疾病。它虽然是一柄武器,但它还是渴望做一些平凡的事。打一张木桌,钉一口皮箱,甚至,甚至是来打年糕……”精灵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让兰斯第一次发现,她和那头胖鸟其实有点像。
“在安其拉,我的锤子不断地砸开其拉虫人的颅骨,我能感觉它的恶心和它的愤怒。它并不喜欢那样的战斗,但是它知道它必须去做。
“战争,鲜血,会让我们迷失,迷失在杀戮和复仇的黑暗深渊里。听听你的武器是怎么说吧,它们的心是真实的,平和的,坦诚的。它们想要的,就是你所说的,是欢笑不是眼泪,是祝福不是诅咒,是爱,不是恨……”
精灵抓起一把草籽撒在锤子上,锤子像是点着了一样,冲天的墨绿光焰猛地爆发出来,把整个山坡都照亮了。光焰中有小草从土地中钻出,有枯树抽出嫩芽,鲜花铺满道路,鸟儿飞出丛林……“这是生命,”精灵松开手指平托着那把燃烧着绿色光芒的战锤,“它是为了守护美好的生命而存在的,这是它的灵魂,孩子。”年轻的圣骑士站直了身体,向她行了一个军礼,恭恭敬敬地接过自己的锤子,绿色的光芒里飘散出一点点金色的小星星。
“晨歌老师!我来打年糕啦!”对视的两人转过头,一个高大魁梧的牛头人扛着柄足有大炮炮筒那么巨大的锤子跑上山坡来,每踏下一步,都感觉地在颤抖。
精灵哑然失笑,拎起自己的锤子,“一起来打年糕吗,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