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寻找无畏的勇士。
我很可能是在找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我想找一个真正拥有坚定意志的男人,能在一切状况下冷静自若,只要认准了就会去做,而且毫不动摇的男人。
并非我瞧不起女人。只是一个无畏的女人必定也很无趣。而无趣的女人不具备任何存活于世的资格。这是另一个话题了。我寻找一个这样的男人:他不能执着于力量,不能太虚荣,不能年轻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能年长到可以把生命视作尘土;不能仁慈到在战斗中把步兵放在炮兵后面,也不能残忍到用长矛刺穿俘虏的身体把他们穿成一串。
像是在选女婿?也许有相似之处。但我不在乎他的种族和身份,他英俊与否更是不值一提的因素。他甚至可以是一个侏儒。——即使是那么矮小的种族中一定也不乏真正的男子汉。
不过我不是在找真正的男子汉。
我是在寻找无畏的勇士。他要有智慧和谋略,对信仰坚定不移,他得具备容忍、克制、谦逊、勇气、礼貌甚至仁爱等等美德;他必须是一个将领,一个绅士,一个诗人,一个敢于坦诚也敢于说谎的人,一个既可以用一整天的时间温柔地注视一朵花如何开放,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一锤砸碎敌人头颅的人。
这是一项艰苦的作业,而我找到了一条完成它的捷径。圣骑士是这个世界上比较特殊的一个群体,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具备以上我所说的那些条件中的一条或几条。想找到完全符合条件的人需要时间,幸运的是我手中现在还有不少时间。
瞧瞧这个熟睡的人。圣光赐予他安详无梦的睡眠。此刻他躺在他的稻草床垫上,双腿在毯子下微微蜷起,鼻翼轻轻翕动。是的,还算年轻,睡觉的样子像个孩子。我注意他有一段时间了。他隶属于银色黎明,是一名骑士队长,目前他主要负责圣光之愿礼拜堂的安全。所谓“安全”也是一种不太负责任的说法。不过这不重要,他算得上是一名将领,并且正迫切地期待着在一场真正的战斗中证明自己——与亡灵天灾的战斗。他的妻子死于瘟疫。愿那可怜的女人安息。
“也许我将给你类似的机会,现在,醒来吧。”
我用一根他放在桌上的羽毛笔扫了扫他的眼睑。和所有的士兵一样,他很警醒,稍有动静就会惊起他们的戒备。他抄起长剑的动作甚至先于他睁开眼睛的动作。
接着他就看见了他的妻子。
很多人是为了爱情而结婚的。这种人通常拥有正直诚恳的心灵。他的妻子很美。相当美。当然,在他这个丈夫的眼中,自己妻子鼻尖上的雀斑正是她的美丽之处,她的乳房也不甚丰满,即使是在瘟疫之前。
是的。他妻子。他温热的、活的而且全身赤 裸的妻子。
“阿涅丝。”
我听到他的心叫出了爱人的名字。好个阿涅丝,这么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正适合这个身段修长,动作轻盈的浅皮肤女子。
……
为什么不来抱紧我,
我羞涩的情郎?
莫非你怕我发辫上的玫瑰,
会用露水打湿你英俊的面庞?
……
他没有放下剑。
——这已经死去的美人儿,此刻可是光溜溜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呢。至少抱一下吧!
“阿涅丝,即使是在为抵抗敌人而彻夜不眠的长夜,我为祈求你灵魂安息的祈祷也不曾中断过片刻。现在你又以这美好的身体出现,这是为什么呢?”
他长跪下来,默默地祈祷着。
“此刻为何我只能感觉到仇恨,阿涅丝,每当我想起你的美,这都只能使我对天灾军团的仇恨更加深刻。你是为了劝解我,开导我,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而专程来此的吗?”
这虔诚的爱有时还是让我觉得肉麻。等他再度抬起头时,阿涅丝已经不见了。他并没有立刻回到床上去,而是从自己的行军包里取出一本被翻得很久的书。《圣光之力》。这本写满了坚定言语的书所有的圣骑士都保留有一份抄本。他翻到关于军用马车上的少女骑士那个章节,于是我和他一起怀着淡淡的忧伤阅读起来。
谁说光明使者的心中不曾有过一段圣洁纯美的爱情憧憬?但爱情永远排在圣光之后。这毫无疑问。读书的时间里,我注意到冲动从他身上渐渐潮退。阿涅丝,他从不曾背叛你,我发誓他在行军床上偷偷自 渎的时候也只想着你。
——好吧,昆西。
我叫着他的名字。
——这一切只能是这样了。乌瑟尔所写的那些你已经能够背诵,为什么不丢掉那本书呢。你不用翻看也知道那段话是怎么说的。“那一刻我与圣光无比接近”,这是不是说圣光也与爱情一样,只要一直信仰着,却未必一定要拥有?
也许吧。他的心这样说着。也许不必拥有圣光。
——还是你认为,也许不必再守护洛丹伦了,干脆就这样吧!反正只要有个信仰,人就足以倚靠着它生存了!
不。他坚定地摇头,长发扫拂着他的肩甲。
我如此热爱这片土地。倘若能够用我的血来净化这片曾经无比富饶美丽的土地,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我的最后一滴血……
——嘿。血是肮脏的东西。它让人冲动。妄想用血去清洗大地……这没有任何用处。
他不再回应我,只是合上书,继续祈祷。
……
你全知全能,你无处不在
你照耀初生赤子,也照耀垂暮之人
……
——我看到过你战斗的样子。你很勇敢,你的剑术也很好。或者说,你是一名出色的军人,哦,一名出色的圣骑士。银色黎明也是好样的。但我只是一直在想,为什么困守在礼拜堂呢?为什么不前进哪怕一步?至少,布洛米尔……
为什么不前进哪怕一步?是啊……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这微弱的热气在光线昏暗的斗室里转瞬就消散了。我们完全可以前进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然后我们将逐步收复失地。但那并不是一个人下命令,一群人执行就可以完成的事。我们需要深思熟虑,因为也许每一步,哪怕是一小步,对这个世界而言都是极其重要的……
——的确。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会错。杀死其中的一些,然后任由对方将损失的部分补足。这样虽然无趣,但也聊胜于无。
我知道他此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迫切希望能够立刻投入一场死战当中,哪怕他知道这会让他粉身碎骨。是的,他热爱洛丹伦,他热爱这片生养他、赐给他梦想与希望,又备受蹂躏践踏的土地。但他也背负着责任,他忠于这让他苦痛疲惫却能获得巨大荣耀的责任,即使这会耗费他一生的时间。
——何不换一种方式,不再追寻圣光的来处?
——何不转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影子指向何处?
——想要拯救这片无可救药的土地,不是还有别的方法吗?
——昆西,看看你都做过什么,再想想你还能做什么?
我了解他。我就在他的背后,注视他肩甲微微耸动,斗篷也在轻颤。他正克制着自己不去回忆。没关系,我可以帮他回忆。我引导着他走回自己日复一日巡查岗哨,砍杀天灾成员的军旅生涯,走回数年前心潮澎湃领受银色黎明的纹章和佩剑时那永生难忘的场面,走回许久之前他为了成为圣骑士而经受过的一切试练,走回他与阿涅丝的第一次约会,走回他出生成长的小镇,重新目睹曾令他决定成为圣骑士的一生中至关重要的那天——
白银之手骑士团自战场归来,折返洛丹伦宫途经他出生的小镇。人们捧着鲜花夹道欢呼庆祝他们凯旋。他当时还是个孩子,被挤夹在大人当中,费尽力气才挤到前面,可以仔细看看走过的英雄们。人们都大声呼喊着那些至今还在歌谣中传唱着的光辉的名字,而他只看见那为首的那人气度非凡,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却仍带着无可比拟的高贵气质。当时他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做过什么,那位将领的坐骑甚至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那匹高头大马跨着优雅的步幅,虽然它身上的马幛上甚至还残留着泥血的痕迹。它鞍旁挂着战斧与盾牌,在阳光下反射着他有生以来看到过的,最耀眼的光芒。在欢呼的人群看来,这只是英雄载誉而归。而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却看到他们努力维持面无表情的昂然姿态之下,那无法言说的厌倦与苦痛。他们从怎样的战场上得胜还朝并不重要,令他无比心向往之的是,他们究竟是些怎样的人,竟然能在那样劳累的情况下,穿着如此厚重的铠甲,在马背上直挺挺地握紧缰绳,控制着马匹的步伐,队列整齐地通过每一个村镇?
——真想体验那样的心情啊!真想知道他们背负了怎样的重量,承担了怎样的责任!
这漫长的童年当中,他再也没有去和伙伴们玩假马假枪骑马打仗的游戏。而是无数次独自一人爬上高山,面对似愤怒地狂吼着、似沸腾般翻滚着的大海,决定从此展开波澜壮阔的人生……他的心狂跳着,仿佛回到了那曾经让他想要倾吐心中那股无法表达的激情而一口气冲下山坡、大声嘶吼的时刻。
另一种守护的方式。
面对自己的影子,背对光的来处。
拯救……
他都做过什么?他还能做什么?他的身上放射出暗色的光,而这光仿佛在吸收着斗室之中压抑而困顿的空气。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此刻也如此激奋,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忍不住将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胸膛紧贴着他的背甲,“放下这重压你、束缚你的纹章之剑,跨上骷髅马,直奔那座每一天你都在守望着的天灾之城!”
昆西,我在寻找无畏的勇士,去做一件任何圣骑士都没有足够勇气做的事。这可诅咒的命运啊,既然我们无法摧毁它,那么,就让我们试着去驾驭它吧!
昆西紧握双拳站起身来,撕碎面前的书本,奋起全身力气折断了手中的剑,大步走出斗室,走出圣光之愿礼拜堂,走入东瘟疫之地浓稠苍茫的薄暮,走进他前方永不可知的命运。
我跟在他身后,随手从地上拣起一张书页的碎片,轻轻地读出上面的字。
“他知道怎么做是最正确的,因为他一向只听从圣光的指引,圣光就在他坦荡磊落的心中。”
我笑了,随后我扔掉了它。真正无畏的勇士不需要任何人的指引,他只听从自己的心。
---------------------------
我在寻找无畏的勇士。
我很可能实在找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我想找一个真正拥有坚定意志的男人,能在一切状况下冷静自若,只要认准了就会去做,而且毫不动摇的男人。
我要让这个男人,去做所有圣骑士都没有足够勇气做的事……
(全文完)